约莫到了午时,慕春听得阿蛮在外头叫她:“慕姑娘,慕姑娘。”
前一声大,后一声小,仿佛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高嗓门,于是特地放低了声,免得吵到人。
慕春应了声出去,阿蛮故意放柔了声音,装出个斯文秀气的模样,轻言细语说:“慕姑娘,午饭快好了。”
她偷眼看了看慕春,觉得她实在很好看,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慕春却并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外面,神情疑惑。
鹿尾河水色明净,两岸山峦苍翠,风光是极为秀美的,然而,她幼时走过这条水路,知晓去雁鸣城并不该是这个方向。
看这爷孙俩的模样,不像是坏人,且慕春武艺高强,也不惧怕,所以她就直接问出来了:“为什么走的这条道?去雁鸣应该走鹿泽才近些。”
撑船的钱老头听见鹿泽二字,手一颤,猛烈的咳起来,他脖子胀得通红,佝偻着腰,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阿爷。”阿蛮呼喊一声,飞鸟一般急切切的扑上去,搀着他的手,给他顺气。
慕春不意问一句话就惹来这么大动静,便有些不安:“我可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这与慕姑娘不相干。”阿蛮口气很硬。
钱老头喘了半天,才把一口气勉强喘平,他带着几分想掩饰却强烈到完全掩饰不住的憎恨道:“鹿泽啊,咱们小老百姓怎么敢靠近那种地方?”
慕春一愣,心中更为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钱老头的面容似乎更加苍老了,“八百里鹿泽,早在十几年前就是赖大王的地盘,若是生人进了,便会被当成细作,一刀结果了性命。”
阿蛮忽而咬牙切齿的破口大骂,“那帮畜生!豺狼虎豹也没有他们狠毒。”她仿佛是恨极了的模样,“欺压百姓,杀人如麻,早晚有一天要遭天打雷劈……”
“住嘴!”她还没说完,就被钱老头呵斥住,钱老头看了慕春一眼,颤声教训孙女,“赖大王也是你能骂的?”
“我呸!他算哪门子大王?”阿蛮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这畜生也配?”
“住嘴!”钱老头再次呵斥道,他抬起手,重重在阿蛮背上打了一下,阿蛮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却倔强的不肯留下一滴泪,仿佛流了泪就是在认输。
可她阿爷很快又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她也就顾不得委屈,只好服软,“阿爷,我不骂了,你别生气。”
慕春等这爷孙俩缓过神,才又问道:“这水贼如此行事,难道没人来管?”
“管?谁说没人管呢?”钱老头苦笑,“朝廷派了三回兵,可鹿泽地形复杂,大军入内,有去无回,雁鸣和昆吾两城的缉察司都派了不良人,却无功而返,久而久之,就没人管了。”
慕春默然,若她还是无工山庄的青阳剑主,大抵还能做些什么,可如今她独身在外,势单力薄,若什么也不做,她又心内难安。
她没有说话,也没再问,却将这事在心中留了个影。
过了半晌,阿蛮端着一碗粥和一个饼子过来,粥里加了新鲜的鱼,还放了一撮咸菜,对于穷苦渔民来说,已不算太简陋。
她将粥递给慕春,慕春双手接过,客气道:“多谢阿蛮妹妹。”
阿蛮在她面前踌躇着不肯离开,慕春疑惑:“还有什么事吗?”
“我……”阿蛮张了张嘴,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歉,“我先前不是故意朝你发火的,你能不能……”她话到了嘴边,又飞快吞回去,换成一句干巴巴的“对不起”。
这小小的少女怕是很少向外人做这种道歉的事,于是微微发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羞红,顽固而不驯的眼神此刻也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小兽,充满了忐忑与窘迫。
单看她这模样,还以为是闯下了什么泼天大祸。
在大河上野蛮生长的小姑娘,从来是个犟脾气,忽而有一日软下来,收起浑身尖刺,那乖乖巧巧认错的样子,实在是过于可怜可爱。
慕春不禁笑了起来,她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你能坐过来和我一起吃饭吗?”她又问道,“我想同你说话。”
阿蛮就端着碗,飞快坐过去,因为心里有点紧张,她把半张脸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喝粥,几乎只是片刻工夫,大半碗粥就下了肚。
她这才渐渐定神,并偷瞄了慕春一眼。
慕春也在喝粥,但她的吃相很好看,就算捧着个破碗,坐在摇摇晃晃的船头,也稳稳当当的,一举一动间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她吃饭的速度其实并不慢,却不会给人狼吞虎咽的感觉,而是不紧不慢,从容自在的姿态。她不必故意小口进食以装作文雅,自小的教养已刻进骨子里。
阿蛮忽然为自己的粗鲁而感到自惭形秽,她咬了咬唇,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细嚼慢咽,举止间好像也有了许多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