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的话,那种感觉便不必如此真实。
梦境浮沉,纪连翘看到了更多的碎片。
燃烧着火光的大地上,一个小孩儿冷静地注视着一切——死亡、烈焰、灰烬,鲜血洒入大地尘土,面目乌黑的人们高举着枯槁双手哀嚎、控诉、求救。小孩儿赤脚穿过这一切,双目平淡,仿佛目触的不是生死屠戮,而是一片飞花的凋谢、一条河流的枯萎。
在他懵懂向前的方向上,站着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人,披着银色的盔甲。他太干净了,黑烟甚至熏不到他的衣角,可是他握着剑的手在轻微颤抖,青筋在苍白劲瘦的手背浮现。小孩子在他身前停下,仰起脸,很稚嫩的脸庞,很稚嫩的声音,问出口的话却很冷漠。
他蹙眉,问:“为何痛苦?”
年轻人蹲下身,低下头,与他视线齐平,眼眶里是温和的光:“你是谁?”
“我不是谁。”小孩儿伸出手,碰了碰年轻人白净的脸庞:“你的神魂在痛苦。你是神。为何痛苦?”
年轻人讶异地睁眼。
“你在惊讶。”小孩儿蹙眉地继续说,沾染泥污的手在年轻人面颊的映衬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他屈了屈手指,遗憾地说:“你真干净,我却做不到。”
年轻人失笑:“小孩儿。”摸了摸他的头发,“离开这里,寻找一个新生的地方。”
说完,他飘飘远去了。
斗转星移,日月换天,人间的战火、斗争、杀戮从未停止。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蹙眉站着,像在注视,也像在思考。他一身黑衣,面容虽青涩,神情却肃杀。
在穿越烈焰的前路上,他又看到了那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
已不知道多少光阴流转,时间如流水般消逝,过去的一面之缘,是比无涯更无涯的遥远。他走向年轻人,看到他的剑未变,他的身姿未变,他的脸也未变,只是一身卸了甲,比起战士的模样,更像是一个路过的江湖少侠。
黑衣少年的指甲缝干净齐整,他半伸出手,问:“为何痛苦?”
然后,他看到那个少侠对他露出了一个笑。那笑比他孤身一人行走大地时任何一夜的明月,任何一山的清风都更为让人觉得孤独。然后他听见那人说:“长大了。”
手指一颤,少年触碰到了年轻人内心陌生的情绪,是……他歪了歪头,“为何欢喜?”然后他顺着年轻人的视线回头,看到在那地平线尽头,荒烟开始消散的地方,奔来数十个脏兮兮的小孩儿。他们满身泥污,眼里都是惊恐,像幼鸟一般扑进年轻人的怀里。
——不要。少年眼里杀气顿显,他一身衣物干净,你们休要弄脏他。
然而那年轻人已被几个小孩团团围住,他伸展双臂抱着他们,像许久之前曾对少年做过的那样,抚摸着他们的鬓发,给予温暖的安全与依靠。
杀气的涌动毫不掩饰,然而年轻人只是一个眼神便消解了所有危险。
少年跌了一步。他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感受着脏腑的疼痛。是年轻人出手伤了他——仅仅只用了一个眼神。
好强。可是,好痛。从身体和心脏的深处,升腾起一股陌生的感觉。痛,酸,胀,像人间那种青色的柠檬被水浸泡。
“你伤了我。”痛苦的事情,要用言语再确认一遍。
年轻人伸出手掌,一道淡如月光般的光华从少年胸口抚过,仿佛春来雪融,那股冰凉的感觉熨帖了他的痛苦。
“记住这种痛。”年轻人平静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一次,换黑衣少年先走了。
他离去的脚步一点也不坚定,只是那人怀抱满满,且对他充满着戒备与疼惜混杂的复杂情绪,他是读不懂了。既不懂,便只好走。
走,学习,学一切陌生的、新鲜的情绪与感情。
第三次见面,少年如竹笋拔高,他是个与那年轻人一样身量的年轻人了。战争刚刚结束,人们辨认着尸体,用眼泪宣泄内心的痛苦,用仇恨滋养着下一次的杀戮。他面容冷静,没有波动,像神俯瞰众生。
在他对面的,是两手空空的年轻人。不仅没有银甲,也没有仗剑,他也不再动容了,只是在那平静的神情下,似乎隐藏着更深的、更沉的情绪。那种情感超越一切感知,只是探了探,青年的心脏便仿佛要炸开。他艰难地呼吸,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那个人:“为何这样痛苦?”
像黑云下缓缓酝酿的风暴,深海里缓慢涌动的漩涡,巨渊下难以躲避的覆灭。
年轻人只是对他笑了笑:“又长高了。”
这一次,他长大了,而他的身边也没有别的人,青年没有犹豫,跟上了他的脚步。
一黑一白的身影在日暮下渐渐走远。
“我可以跟着你吗?”
“为何?”
“我想要看到你不那么痛苦的一天。”
……
纪连翘茫然地睁开双眼,见到的仍是那顶白色帷帐。他想了想,意识他他仍在宓水,而不是什么被烈焰焚烧的焦黑大地,尸横遍野的荒瘠旷野。
“你又看到了。”
脑内的声音率先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纪连翘觉得他的声音变得虚弱了,如果这位“天地共主”有朝一日化为原形,想必定是个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样子吧。
“我做了梦。”
“那不是梦。”
声音低咳一声,“是谢斩与纪迢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