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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时雨(1 / 2)


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如今风华正盛的闻人湙,在珑山寺的一个雨夜也曾险些死去。

他厌恶下雨并非没有缘由。当初靖昌侯府被屠便是在一场大雨中,他眼看着血水掺杂雨水,满地腥臭的残肢碎肉,入目皆是一片刺目的红。

刀子刺进皮肉,随着惨叫声,留下的是一地肠肚,

他谎报了年岁和籍贯,事实上今年他也不过二十五而已。距离他从荣宠一身的皇太孙,沦为一身骂名的反贼,已经过去十七年。

兵卫杀人时,他被忠仆护在身下,留了一线生机,最?后是母亲的侍卫拼死带着他从暗道逃出,侍卫抱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跳下山崖,好让他能躲开追杀。

那时候他还姓容,孤身一人,从云端跌落深渊,其中流离坎坷至今不愿回想。

闻人湙始终忘不掉长姐喉咙处的血洞,忘不掉母妃埋在血水中的脸,还有?那一地属于他亲人的残肢断臂。午夜时分,他梦见的是祖父被开膛破肚,仍在声嘶力竭地冲他大喊。

他年仅九岁,尚且想不明白,为何突然间他的一切都被毁了。

这梦魇困了他十七年,教他日夜冷汗淋漓,不敢忘记被加诸在身的种种屈辱。

为了雪恨,他活得实在算不上好,为燕王做事的时候也落了一身病。在珑山寺遇到容莺,是他心生厌烦,吩咐封慈去害她滚落山坡,当时他心想死了最?好,可夜里还是让封善去将人带了回来,至于是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燕王那里出了事,他被人怀疑,被迫让封慈去处理?,而封善也被许三叠借去了。好在珑山寺隐蔽又安静,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此处修养。只是天意弄人,恰巧那日他旧疾复发,来得比以往都要猛烈,呕出的血染红了床褥,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

寺中的僧人未能及时发现他的异状,加上下了雨的山路湿滑南行,他们便想着先煎药,等天明再下山请医师。

闻人湙并未强求,只能听着窗外哗哗雨声,陷入一个又一个梦魇。这病体支离,苟延残喘的日子,时常让他感到了无生趣。父母手足皆在九泉之下,徒留他背负一身血仇苟活,在无边地狱里爬上来。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如今也许是阴司来收人,要让他死了好解脱。

连着高热不退后,他昏睡了许久,恍惚间梦到了从前,好歹不再是一地血腥的噩梦。只是一个分外平静的午后,他随母亲去梁王府拜望,看他二叔新添的女儿。那孩子快满一岁,仍要人扶着蹒跚学步,口齿不清地学人说话。

二叔后宅的美人多到认不清,自然也不在意多出来的一个女儿,连名字都忘记取了。

彼时他正因为在太学捣乱,被太傅罚了抄写诗书,母妃一边和美人说话,一边检查他的功课。他兴致缺缺,美人却突然说:“皇太孙年少聪慧,日后是经世之才,不知可否为小女取名,好让她也沾沾福气,日后不要太愚笨。”

他正巧背到“莺时物色正裴回”一句,便朗声说:“正值春光明媚之时,小妹生得灵动喜人,便取这‘莺’字……”

梦醒后,是黑沉沉的帐顶,既没有?母妃的谈笑?声,也没有什么春光明媚。

闻人湙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只是略带感慨,他还命不该绝。

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僧弥在一旁守着他,听到动作立刻睁了眼,见?他醒来不禁欣喜,忙端了水递过来。“施主可算醒了,再不醒那位女施主可要哭死了。”

他喝了水,干涩的嗓子缓和了些?,声音仍沙哑着。“几时了?”

“方才过了子时。”

闻人湙点了点头,听到窗外雨声沙沙,料想是雨势小了。

小僧弥也起了身,碎碎念道:“我还是去看看女施主吧,可别她也跟着病了,昨日一声不吭下山,夜里天快黑了才回来,可将我们吓得不轻。听说是宫里来的贵人,要是出了事我们担当不起的……”

“她下山做什么?”

僧弥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道:“险些忘了说,女施主这是怕你出事,特意下山寻大夫去了。”

闻人湙面上没什么表情,依旧冷冷淡淡的。

僧弥也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郎心似铁,当真是个缺心眼的,竟一丝触动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转身要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地穿衣声,再回头的时候人已经披着外衣站起身,面上仍有?几分病后的羸弱之感。

最?后是在正殿中找到了人。

已经过了子时,珑山寺的僧人都睡了,剩下他守夜,顺带看着闻人湙。

正殿中烛火依旧亮着,映下一片昏黄的光。檀香的味道混合着夜晚的凉风,莫名使人心中安宁。

就在高大的佛像下,有?个纤弱的女子正在蒲团上虔诚跪着,冰冷的地砖上投着她的影子,朦胧光晕映在她身上,衬得她清丽的面容越发柔和。

女子衣裙上带着未干的泥水,鬓发也有?几分散乱,也不知是上山时摔了多少跤。此刻仍兀自跪在蒲团上,低眉默念经文。

她似乎是太过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已经默默看了许久。

四处静谧,她抬袖抹了抹眼泪,自言自语道:“你可一定保佑先生长命百岁……”

烛火被风吹的轻晃,闻人湙就那么静静站着,忽然觉着心中也有?什么跟着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帘,渐渐听不见?那扰人的雨声。

“果真愚笨。”

——

容莺脖颈上的伤在慢慢好转,缠伤口的白布便不再用了。

自从当日她怒从胆边生,和闻人湙争执了一通后,他的确没有?在白日里来烦扰过。

却也只是白日里……几乎每夜,他都要雷打不动地到撷芳斋,躺在她身侧入睡。

容莺夜里容易做噩梦,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知道闻人湙的确是歇息,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敢怒不敢言,索性就忍着了。

伤口结痂后开始发痒,丑陋的疤痕横在白嫩的肌肤上,让人不禁感到美玉有?瑕。容莺十分不愿意照镜子,看到那么大一个疤,她心中难免也会?情绪低落。

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闻人湙到底是否来过,因为他总是在她睡下后才到,晨光熹微前?又离去。十分古怪又十分让人迷惑,难道她的床榻就软一些?,更能睡得安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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