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颜说:“你一个人养磊磊不累吗?”
张姐笑了:“累啊,哪里能不累撒?我起步的时候更累,现在好多了。”她叹着气笑,“唉,几个人活的不累哦,还不是一样都活到,也冒见啥子人跳长江跳大楼的,毕竟大家都过得一个样,好不好坏不坏,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有啥子过不去呢?”
康颜也笑:“是啊。”
几十年而已,能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呢?
*
许永绍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俯瞰长江蜿蜒远去。
他的心思随渡轮飘远,沉默着靠上桌沿,伸手从笔筒抽出钢笔,点点桌面。江水被渡轮翻涌,溅起白沫儿,许永绍眯眼望下去,仿佛能听见水花啪啪的响动。
他摸下巴,没留神思绪便滑向了康颜。
这几天他老想起康颜的脸,康颜的声音。她有副好嗓子,唱好听,叫也好听。昨夜他反反复复将她翻来覆去,就像那船尖儿破开水流,横冲直撞的,激起水花四溅。康颜也和水一样,柔柔一滩被动翻涌。
许永绍想,那可真是人间极致滋味,能禁吗?你能禁长江水奔赴入海吗?
本性使然,避无可避。
许永绍眯着的眼睛慢慢张开。
*
老贺感觉自家老板这几天气压挺低,说不上为什么低,也没听说滨南路那块地皮出了什么岔子,一切有条不紊,就等入账赚钱了。
气压低迷了三天,周四再接老板下班,倒是一脸松快样,仿佛想通了什么事,连向来稳重的脚步都虚浮着,坐入车里时,说话嗓门响亮有力。
老贺问:“许总,您今天有什么喜事吗?”
许永绍摇下窗,问他:“你觉得长江美不美?”
老贺说:“美啊,当然美!母亲河啊,母亲能不美吗?这叫什么,哺乳了大地滋养了人类,再丑也美了。”
虽然近些年的确浑浊得挺丑。
许永绍手指敲窗框;“我也觉得美。”
老贺觉得许永绍肯定遇什么美事了,这年头有闲情对长江诗情画意的人,要么文青要么文盲要么就跟许总一样遇了美事,看什么都美得冒泡儿。
许永绍回别墅时天已经黑透。别墅三层加庭院,精巧别致,只住了他一个男人和乡下请的保姆阿姨。
丽姨有点嗜睡症,平时他回家得开了灯摁铃将她惊醒。虽然麻烦,但许永绍没嫌弃过,毕竟同乡同街道老相识。
许永绍小学时母亲发高烧,大雪封山来不及送院,睁着眼病死在路上。从那时许永绍就发誓,他得上进得努力,绝对不能在深山老林里过一辈子,可惜刚当上经理他爸也病逝了,死因是尘肺,多年工伤。
丽姨的儿子初中跟他同班,因为是公益寄宿学校,丽姨来看望时会带很多吃的,洋鸡蛋地瓜干盐渍菜豆腐乳,总不忘给许永绍带一份,高中但凡他回村,也常接他去家里吃饭。
丽姨儿子学习不好爱闹事,五年前因为打架斗殴杀人判了刑,丽姨想时常探望儿子,许永绍便接纳她当保姆。丽姨爱拖地扫地,庭院也被她种满了菜,但年纪大了做饭放盐老出问题,许永绍也不好点破,基本在外吃。
许永绍今夜没开灯,径自上楼。
当初买房时,他亲自参与设计,黑白灰为主调,四处可见中式元素和雅致绿植。二楼当儿童楼层,设计师还得意洋洋:“许先生一看就是儿女双全的富贵样,您看这落地窗这玩具房,保管您儿子女儿每天乐得睡不着觉。”
许永绍在黑暗里扶着楼梯嗤笑。
谁能想到他应酬熬夜内分泌紊乱,弄成了难孕难育的少精症。
许永绍只笑了一小声,趿拉拖鞋往三楼走。三楼隔间不多,大卧室配备浴室衣帽间梳妆台,纯中式书房,以及上楼就能看见的大露台。琴叶榕优雅散尾葵舒展,黑夜里拂着原木躺椅,倒比他还闲适。
许永绍没心思办公,往露台溜了一圈,俯瞰山脚的灯火辉煌。天冷了,阳台夜风泛凉,他回书房枯坐半晌,终于想起来开灯。
台灯一亮,许永绍的思绪从混乱中脱出。
他起身往书架翻东西,叮铃咣啷一阵,终于拖出一个小木箱。他顶开锁扣掀箱盖,里面哗哗撞了几声,一沓书信暴露在昏黄灯光中。
[樊先生您好:
我是八龙村的康颜,因为我们家没有手机也没有您的电话,所以我给您写信。谢谢您的资助,今年过年妈妈给我买了一件漂亮的羽绒服,奖励我考了双百分。
妈妈说我应该给您回礼物,所以教我绣了油菜花。老师说,油菜花哪里都能种,是最常见最顽强的植物,像农民伯伯一样纯朴。希望您能来我的家乡看看,油菜花到处都是,漂亮极了。
康颜
2013年12月23日]
许永绍席地而坐,抽出一方白色帕子。软缎面料,滑手易皱,叠出的印痕抹不平,刺绣花纹卷曲发皱。
许永绍嗅了嗅,是压箱底浸润的老木头香,好闻,但不够上瘾。
许永绍一封封翻阅,康颜的字迹也一点点蜕变。他摸出一张照片,是初中集体照,当年他没仔细看,如今有时间,他指尖挪动一个个辨认。
其实很好找,第四排左数第八个就是她。脸比旁人小一圈,白一度,阳光下微眯眼,模样滑稽可爱。
许永绍就想,她怎么那么白?
昨夜掐着腰时,她攥窗帘一拉,月光洒进来,冷调苍白的皮肤就晃入了他的眼。和高子滢那些女人糊墙的白不一样,她透明且无害,温度上来便是满眼酡红,像红白葡萄酒相互交.融。
许永绍将照片抵唇边,闭眼,想起康颜那双眼睛,明明眼角已经泛红泛泪,却死倔着不让情绪浸染,要像仇人般盯紧他。
这股不服输要活下去的狠劲儿,和他一样。
他们本该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