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弹指即到,上午九时,亦是议会开会的时间,我穿着一件正蓝底起着暗花高领斜襟掐腰缎褂,深蓝色绸长裙,雪貂披肩,神采奕奕走进蓝公馆的客厅。金色的亮缎窗帘拉开,射进久违淡金的光芒,里面的人群没有落座,三五成?群分站在两扇窗前,各围着两个长袍马褂的文官,亦即今日被提到议会审议的内阁人选,兴高采烈聊着?天。
他俩不避嫌疑,聚在蓝家,一起等候投票的结果,既是向蓝家表忠心,也给了我极大的面子。大家互相问候过,议会上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总理向大会提交了内阁改组名单。其实,有?着?扎实的前期准备,各地方亦需要中央政府里多?些牵制杨家的力量,投票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大家轻松地分析谁会投反对票,说着那些夙敌的笑话,清谈中一个小时迅速滑过,最后的消息传来,蓝家两人高票顺利通过。
开了香槟庆贺过,我陪着两位满面红光的新任阁员,在众人簇拥下走到大门口,他俩匆匆向大家拱手作别,钻进汽车赶赴议会谢票。目送两辆汽车拖着?长长白烟,疾驶而去,不禁感叹起司马迁的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轻摇的面孔忽觉一丝暖融,仰望三竿上普照尘世的冬日,眼角微潮,至少,太阳洒下的光热不是。
隔空轻嗅一下,阳光的味道沁入心脾,冲淡近日因工潮暗结的忧虑。五天前,京汉铁路总工会,不顾杨家调集大批全副武装军警,在宣布戒严的郑州挂牌。军警捣毁了工会总部,驱散了代表,总工会秘密转移到武汉,两天后宣布全路两万人的大罢工,千多?里的铁路即时瘫痪。杨家给了三天宽容期限,昨天傍晚接到消息,说专程赶去汉口的靖仁,已和鸿铭联系上,在汉口俄租界的一家旅馆进行秘密磋商。靖仁和鸿铭,俱是带着?阳光之人,他们谈判的结果,值得期待。
转身欲行,一人遥指低呼,“二少将军来了。”我难以置信回瞧,远处车道上驶来两辆汽车,排头的那辆Rolls-Royce,千真万确是振兴在奉天的座驾,身旁的众人快步下了台阶,训练有?素地排列好队形。心里冒出的无?数个问号,即刻被怦怦的剧跳,震飞到九霄云外,一同?飞走的,还有?矜持,我迎着汽车小跑过去。
汽车在我面前两米处停下,后车门推开,时间好像就此放缓,青灰的色影逐渐变大、变高,最后直立在融融日光下,周身飞舞着?金属的流光。见?振兴单着?军服,千言万语变成一句数落,“你?该不会见?到太阳,就忘了这还是寒冬腊月吧。”
振兴手攥大衣,大步上前,微拧着眉头,沉沉反问道:“你?呢?韵洋。”说着,将大衣披上我的肩头,大手拢紧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大衣领口,扣上领扣。
一言,一行,落进心底,化成?依恋、缠绵,身体似变成了藤丝,想要紧紧密密依附到他的身上,刹那,周遭的空气仿被膨胀的渴望,压缩得浓稠。振兴尽职的副官拿着一件呢制军大衣,略显犹豫地出现在振兴的身后,止住了我的忘形。我半伸的手?臂,就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眼明手快的副官迅速上前,给振兴套上大衣。我款款挽起他的胳膊回行,柔声问道:“过来怎么不说声?”
“你?呢?韵洋。”
面对一模一样的反问,满目的柔情换成了诧异,联想到他的突然现身,莫不是因为我的逾期未归,来兴师问罪?侧脸细瞧振兴的面部,邃目里没有丝毫的波澜,霎时被自己幼稚的猜想逗笑。女人多?数喜欢成熟的男人,偏又喜欢心爱的男人能为自己做些脱序的事儿,以此证明对自己的爱,即便没有,也要想方设法,硬从他言行里翻找些蛛丝马迹,分析放大,让自己感动。像吴三桂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为国人所不齿,却又让众多?女子暗叹一回。
我的傻笑,引来身边之人的侧目,理直气壮地回视过去,顺道给自己贴贴金,悄声道:“想见老婆就直说,别乱找由头,我可都事先报备过的。”
长目里没有预想的笑意,方记起那晚是易生密电蓝鹏飞,让蓝鹏飞电令我留下,心虚地收回视线。幸好已走到迎接的人群前,振兴回应完大家的敬礼问候,说有急事处理,让我先回房,接着点了几个人名,领头大步登上阶梯。
昂然的背影进了黑洞般的大门,带走了惊喜,留下了一级级连绵至黑暗的空落。我没有回房,径直来到了办公室,听门人说易生被振兴叫去,便直接找来厨房和客房的管事,分派下任务,按着?议员名单,提笔亲书谢帖。
壁钟上的布谷鸟探出脑袋,布谷布谷叫了三声,唤醒一心二用的我,抬眼扫扫桌上堆积的三大摞帖子,停笔捏捏手腕,因写贴时想的尽是振兴的事,不放心地查看起帖子的内容。核对完无?心再写,看看壁钟,十一点二十,杨家划定的最后期限是十二点,不知靖仁和鸿铭的谈判有没结果。
廊道传来熟悉的军靴声,是从千军中都可辨出的声音。我攸然起身绕过桌子,走了两步,发现自己还穿着振兴的大衣,摸摸大衣领的纽扣,眼底莫名一酸,退回桌前坐下。门,同?时被推开。
细看站在门口的振兴,长长的清光落在他的下颌,有?瞬间的恍惚,好似几月前中秋的下午,不同?的是嘴角,紧紧抿成直线,使得清冷的室内愈发的清冷。想要逃避那份清冷,我掩饰地拿起笔,沾沾墨汁写起帖子,“在门口傻站着?干嘛?还剩下几人,一会儿就完工。”
随着关门声,蹬蹬靴声在桌对面停下。“爹还好吗?小葳呢?……”我一边写着?,一边问着家里的情况。话音落下良久,振兴没有?回答,不爱废话的他,想是懒得?回应这些套话。遥想旧日两人一起,常会沉默无?言,心情却是安然的,不像此时有种遭受冷漠的哀凉,是哪里出了问题?
当了几年的大嫂,遇到委屈,女人惯使的小性,很?难当着?振兴的面做出来。我试着?转换话题,“是爹派你?来的吗?”现在内阁人事已搞定,蓝家该着?手?安排新的一轮攻势,振兴的身份来办此事正合适。
“韵洋,我是谁?”
振兴异样的质问骇住我,仰脸碰到他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似要扎进我的眼里。振兴拿起几张帖子扫看一眼,甩到桌上,“韵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砰的关门声,将我从惊愕中震醒,忍住追出去的冲动,凝眉沉思。我在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蓝家的正事,振兴是知道的,只有延期回家一事开始没同他明说,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是常事,振兴岂会为这无?端发火?
打电话让人找来易生,公馆里唯一可能知晓原委的人,想要对症下药,需得?找到症结。电话还未挂上,要找的人敲门进来,易生省去平日的虚礼,悄声说道:“少夫人,动手了。”
我微楞片刻,放下话筒,调转过思维,“谈判破裂?”
“擦枪走火。”
苦闷又添郁闷,我长叹一声。靖仁对军队如同?鸿铭对工会,都缺乏应有?的制约力,“可有人员伤亡?”
“除了开始死了三个工人,伤了两个士兵。杨家军队仅限四处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