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晚,督军府设宴款待当地的亲朋部属。振中为我挑了一套雪青色中西式结合的薄呢套裙,上身西式修身裁剪,领部用白色的丝巾,在颈根部打了一个宽幅蝴蝶结,百褶曳地长裙子,整个造型,端庄带着雅致,大方透着柔媚。
换好衣裙,胡妈麻利地堆叠起我的头发,额前留出一排薄刘海,耳旁拉出几缕散发,头上简练挽出几个花卷固定,别上几串细白珍珠扭搅成的发链,戴上单颗大粒珍珠耳环,再取出淡粉的胭脂,玫瑰色口红,替我涂抹上。
忙完,胡妈瞅瞅镜子里的我,赞叹道:“难怪大少爷整天像是瞧不够大少奶奶,常常看呆了去。”
我的脸颊飞红,胡妈咧嘴笑着扶我起身,送到外间,便见身着深青色西服的振中,神采斐然,一手抱胸,一手撑着下颌,目不转睛瞧着我。胡妈忙掩起嘴离开,想到她刚才的话,我的脸红得更厉害,羞涩地垂下眼帘。振中过来,凑到我耳畔轻笑,“韵洋怎么越来越像个小媳妇了,下面还有一堆人慕名而来,等着看你呢。”
我抬眼一笑,“相公难道不知,有示敌以弱吗?一味的夜叉形象,我都腻味了,娘子我呀,是想换换柔能克刚尝尝。”
振中弯起的秀目,好似春风吹皱的桃花潭水,盈盈深深,粉粉幽幽,望之,反倒是我怔住了。振中吃吃趣笑道:“娘子,你这样看我,我真会误会的,以为你要敏于行了。
我羞恼地在振中锃亮的皮鞋上狠狠踩上一脚,“没错,娘子我,从来都是行动在先。”
振中夸张地叫唤一声,弯弯腰,扶住我,“娘子,您要敏于行,相公我没意见,可您也别太猛烈了,小心动了胎气。”
我嘴巴张了张,窘得说不出话来。振中噙着笑,狗腿似搀着我,“请吧,主子,下面人都等着呢。”
来到一楼餐厅,身穿戎装的蓝化龙和振兴站在门边迎接客人,我歉然说道:“二叔辛苦了,这本该是我们小辈做的事,还要劳动二叔的大驾,真是过意不去。”
蓝化龙笑呵呵地回道:“侄媳就不用客气了,侄媳照顾好自个就行了,大哥大嫂在里面等着呢,快进去吧。”
道过谢,同振中来到主宾席,在坐的都是一些长辈。二婶看见我们,忙把我俩带到蓝鹏飞旁边,双手搭在我俩的肩上,笑道:“难得看到这样般配的一对,瞧着都爱人,也难怪大哥把他俩放在心口上疼。”
蓝鹏飞看了振中一眼,慈爱地笑道:“人活到老夫这岁数,还图个啥?自然是希望能后继有人,老夫也就安心含饴弄孙了。”
振中忙陪笑道:“爹可别一下撂了挑子,这一大家子还指望着爹呢。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姜是老的辣,这些词不都是为爹准备的?”
坐在蓝鹏飞另一侧的蓝太太兄弟,舅爷李天赐,也是蓝鹏飞旧日闯荡江湖拜把子兄弟,粗声接口道:“就是啊,大哥。老子我还想和大哥再多干他个几年。老子在这旮旯也呆腻味,大哥也让兄弟我挪挪地,换个地呆呆。”
蓝鹏飞和气地笑道:“振中还指望你这做舅的把这大本营看牢点,你以为去京城多清闲,尽受夹缝气,在这儿称大王还不知足。”
李天赐摸摸光秃秃的后脑勺,嘿嘿地笑笑。落座后,蓝化龙带着振兴走来,说人差不多到齐可以开席了,蓝化龙同振兴挨着李天赐坐下。蓝鹏飞站起身,向大家提前拜了年,说了些场面话,宴席正式开始。
食物鱼贯端上桌面,没来得及细瞧,各种气味混杂,搅动起肠胃一阵翻腾。振中帮我挟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见我神色异常,眼里即刻布满担忧和焦急。我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声张。二婶在一旁拽住我笑说:“侄媳,瞧二婶这记性,说是要专门给你做两道江浙菜,那厨子有些拿不定,想向你请教呢,一起去看看吧,免得做出来几不像。”
二婶扶着我来到大厅,我再也抑制不住,翻江倒海吐了起来,旁边早有人端来痰盂接住。恶心感退去后,我漱了口在大厅里的椅子上坐下,对守在身旁的二婶说:“二婶,我这样子,实在不便再去入席,席里还要靠您去张罗,不要因为韵洋耽搁了正事。麻烦二婶跟振中说,我旅途疲劳先休息去了,让他放心。”
二婶点点头,嘱咐了两句后匆匆返回宴席。下人都在餐厅忙碌,就我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歇了会儿正待起身,走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恭敬地说道:“大少奶奶,大门口有个客人找您,说是您的亲戚,姓安。”
最后一个字,惊雷一般震得我神魂尽失,瘫软在椅中,支不起一丝儿的力气。那人问了几声未果,转身似要去寻人,这个举动惊醒了我,不能惊动人,梦泽会有危险,不能……默念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自心底散出,我撑起身喊住那人,稳住心神走向大门。那人快速从门厅的衣柜中取来大衣围巾,追上来帮我穿上,说是路滑要陪着一起迎客,我客气推辞掉,款步出了大门后,再也抑制不住拔脚冲下台阶。
北地的冬季彻骨寒凉,可我已没有丝毫的感觉,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一半,远远见着那抹朝思暮想的风雅身影翩翩行来,再也移不动脚步。唯一能动的,是喷涌而出的泪水,狂风吹到湿漉漉的脸颊,像是冰刀在刮,可是我宁愿它,刮得更痛点,更痛点。
那抹身影走到我的面前,磁性的嗓音沉沉地传来,“嗨,韵洋,想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痴望那魂牵梦绕的人儿,却被泪水切割成无数片影子,怎么看,也看不清……
片刻后,我被搂进熟悉的怀中,带到路旁的树影下,磁性的声音变得痛苦而热烈,“韵洋,跟我走吧。伯父伯母不让我来找你,可是韵洋,就让我自私这一回,跟我走吧。”
闻言,我肝肠寸断,失声痛哭道:“梦泽哥,我负了你呀,梦泽哥,我一身的污垢,如何还能与你在一起?”
梦泽轻柔地抹着我的泪,深情款款地说道:“韵洋,我答应过你,不鄙视,不抛下,我还说过,不论有何事,都不会再抛下你,会一直一直守着你。韵洋,你忘了吗?”
怎会忘?怎能忘?我双唇剧烈地哆嗦着,哽咽地说不出话。梦泽真挚地加重语气道:“韵洋,只要你的心里,还有我,其它的都不重要。真的,都不重要。”
心中思念成狂的人儿,突然梦幻般出现在眼前,说着这样的话语,神志通通飞离大脑,我狠狠点头,呜咽道:“只要梦泽哥不嫌弃我,就是死,我也愿意。”
梦泽再次拥紧我,哀痛地哽咽道:“韵洋,没有你,生不如死啊,韵洋。群民从报纸上看到你订婚的消息,告诉我,让我生不如死,我打电报给伯父核实,结果说你已经嫁人,更让我生不如死,只因不死心撑着我,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找到你。韵洋,历经千辛万苦来找你,怎么会嫌弃你,我只怕你会忘了我,不再爱我。”
我回抱住梦泽,满是悔恨哭述道:“梦泽哥,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总想强迫自己忘掉你,可忘不掉啊!都刻在心上,除非把心挖掉。”
梦泽紧紧地抱起我,与他的视线齐平,低喊了几声韵洋,长舒一口气,神情带着深深的释然和满足,顿了顿,温柔而坚定地说道:“韵洋,咱们走吧,有过这次经历,什么苦难我都不怕,只要不和你分开。”
我抹去眼泪,搂住梦泽的脖子,细望日思夜梦的脸庞,震惊于梦泽的消瘦和憔悴,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颤抖的双手抚上似石刻般的轮廓,凝视眼窝凹陷依旧乌亮的眼眸,泪珠再次倾盆般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