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已是十日之后。家里的屋脊瓦檐,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银白,院中的两株红梅树,枝头星罗棋布缀着点点花苞。我站在房前的廊道,迎着凄凄岁暮之风,望着院中的雪景,无声吟出‘忽如一夜’这半句词。
驻留片刻,我进到房里,到书桌前坐下,看看梦泽的照片,手指踯躅半晌,自屉里拿出未及寄出的信件。怔怔看了一会儿信封,我轻轻拆开,读着最末一段话,怅然低喟一声。那日,想当然地写下距离只在呼吸间,以为能和群生从此心心相映,此时再看,始觉殊不知这个呼吸间,却也隐含了整个人的一生,只要有呼吸,就有距离,终极一生,也不能相守的距离。如果,我先看到了画夹,也许不会明了自己对梦泽的感情,顺理成章跟群生一起,但是,就如刚才给母亲请安,母亲安抚的话里说的,与群生的缘份终是差了一点。
我折回信纸,打开从医院带回的箱子,取出画夹将信放了进去,转身进到里屋,打开收放信件的箱子,轻抚一下画夹壳面,用力塞入最低层,将一个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人生可能,埋入过去,随着吧嗒扣合声,一份怅然,锁在了内心最底处。
起身之际,传来雁遥的叫门声,打开门,门外除了雁遥,还有两个抬着一只半人高大纸箱子的下人,一经询问,得知是瑶歆回国寄来的礼物。雁遥说大纸盒里是二舅母在瑶歆回国前做的一些衣裳,瑶歆嫌式样颜色太过鲜嫩,同着礼物一起邮来给我。
抬进箱子,雁遥命下人打开,她亲自动手掀起层层包装纸,发出一声赞叹,我跟着上前,眼前豁然一亮,琳琅满目的箱子里,全是些新潮抢眼的服饰。雁遥拿出一件衣裳抖开,啧啧赞道:“到底是上海倪家的东西,这式样质地做工真没得说,小妹穿上不知要美成什么样儿了,我那个傻子弟弟只怕看到连路也不会走了。”
自己在京城呆久了,习惯了沉稳的穿衣风格,而雁遥才从国外回来,自然是喜欢新式服装,见她如是说,便忙回道:“大嫂要是有合意的,只管选去。大嫂的身量与瑶歆姐差不多,我还在念书,平日里只穿校服,也穿不了这些,收着也是浪费。”
雁遥闻言,眉开眼笑地拿起衣物,同我一件一件点评,碰着合意的便试穿一下,一时间屋里到处落满了花花绿绿。雁遥正试穿一件才在上海滩时兴起的旗袍,房门被人叩响,她赶紧躲进里屋收拾。
我开门一看,见是梦泽眉目含笑站在外面,石刻般的面孔仿佛真的石化了,被寒风吹得通红僵硬,墨眉上结着淡淡的白霜。我忙拖着他来到屋里的火炉边,倒了一杯热茶给他暖手,嗔怪道:“这大冷天的,也不围条围巾,从学校到这儿,这么老远的路,吹病了怎么办?”
梦泽细瞧瞧我的脸后,方做回答,却是答非所问,“昨儿还有点暗红点儿,今天真的一点儿痕迹也没了。”
我回瞧瞧梦泽,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甜味儿,面上却是故作歉然,摊开双手,“安哥哥是在遗憾家中宝没了吗?”
梦泽将桌上的衣物挪了挪,腾出一小块地放好杯子,拉住我的手浅笑道:“苏妹妹不是研读过佛经?佛说:凡说有相,皆是虚妄。我以心取相,自然无有遗憾。”
我忙甩开手,娇羞地悄声道:“大嫂在里屋呢。”
梦泽晶亮的眸子望着我,面色坦然地回道:“前几天,是谁洋洋自得摆老虎威风,今儿怎就怕起人来了?”
我说也不是,打也不是,跺跺脚含羞带窘,收拾起散落的衣物。一小会后,雁遥笑呵呵地挑帘出来,“我也不妨碍两位了,这几件衣裳我就拿走了。小妹,瞧我这泽弟看破尘事似的,你正好用上这些子道具,变化变化,让他知道这尘世的好处。”
送走挤眉弄眼的雁遥,回身和梦泽碰了个对着,看了一眼近在咫尺亮亮的眼睛,不知怎的,脸红了起来,呼吸也有点儿不畅。梦泽微笑着挪转身,大方地收拾起衣物,问道:“韵洋打哪里弄来这些变化的道具?”
我解释完后,摆出婷婷款款的姿态,笑曰:“公子可想看本仙七十二变?”
梦泽把箱子合上,作揖答曰:“仙姑不怕冻着再进医院,小生当然愿意拭目以待。”
我哼了一声,到沙发上坐好,“算啦,你们这些肉眼凡胎,自是瞧不出这变化的精妙之处,本仙也懒得费这精神。”
梦泽随着坐下,诚惶诚恐地回道:“小生愚钝,仙姑教训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