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城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滞,随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院门。
钟声一声声传来,姜婳心下数着,足有九声。
她紧紧拥着锦被,一声声丧钟似乎重重敲在她心上,沉闷又难捱。
好在有孟皇后在,禁宫内外才不致慌乱,京中被软禁许久的诸位王爷,自听到丧龙钟声起,便蠢蠢欲动。
野心大的,想冲进宫去搏个前程,野心小的,也想趁乱逃回封地,免得这一触即发的皇权之争殃及池鱼。
说到底,晋康帝后继无人,便是乱世症结。
幸而乱起之前,孟皇后,哦不,孟太后便亲自在御殿之上,当着朝臣的面,宣读了晋康帝弥留之际留下的转位圣旨。
大晋上下一片哗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们的先皇原来是有子嗣的,还是刚刚得胜还朝的战神,天下暂时是乱不起来的,可不叫人欣喜?
悲的是,战神他偏偏是上不了台面的jian生子,搁寻常人家,连祖宗祠堂都没资格进去。
可皇家不是寻常人家呀,苏玉城是不必进祠堂,可他不仅名正言顺地进了太庙认祖归宗,更名项玉城,还带着姜婳一道上了玉牒。
为着身份一事,不独百姓,朝中也有人不服气,甚至想称病不上朝,却被自个儿夫人一巴掌拍醒了:“先皇就这一位皇子,你们承不承认能咋的?还敢造反不成?造反能比人家更名正言顺?”
众人登时泄了气,该上朝上朝,该主持丧仪的主持丧仪,别提多尽然有序。
苏玉城都不带督促的,此时乃是晋康帝棺椁抬进皇陵的前一晚,他并未歇在宫里,而是回到跟姜婳共同经营的小院,督促着姜婳兑现诺言。
姜婳抬袖抹了一把额间细汗,继续吭哧吭哧刨着桃树下的土,心中暗自懊恼,早知这般难挖,她就不埋那么深了!
“娘子可要先歇歇?”苏玉城一袭白衣,慵懒地坐在桃树下,倚着桃树不细不粗的树干,唇角含笑,眉宇间却带着恍惚。
“不必!”姜婳咬牙切齿道,她说要亲手挖便要亲手挖,眼见着他要坐上这世间最累的位置,答应他的事,临走之前,总要兑现一个才算对得起他这一年的照顾。
苏玉城一手搭在膝头,望着奋力挖坑取酒的姜婳,目光悠远。
他这一世似乎少有能自己做主的时候,寄养在苏家是晋康帝安排的,成亲是晋康帝安排的,连他从未想过去争的皇位也是晋康帝临终前安排好的,独独中状元一事是他自己争取得来。
怨吗?
曾经怨过,可心中诸多怨愤在他心悦娘子的那一刻起,便自动烟消云散。
明日起,世间便再无苏玉城,只有御殿深宫中的项玉城,心中有怅然,更多的却是战战兢兢壮志萦怀,待他登上帝位,定能令朝堂清肃百姓安居。
他独独担忧的是,娘子可愿在旷冷幽寂的深宫之中陪伴他左右?
望着姜婳任劳任怨,终于挖出酒坛,面上绽放的笑意,苏玉城心中微微发沉,娘子今日似乎太好说话了些。
经冬掩埋的桂花酒,似带着些雪水的甘洌,加上头顶早春桃花的清芳,姜婳方饮了两盏,粉面便染上胭脂色,醉倒在苏玉城怀中,枕着他有力的臂膀酣睡。
夜风拂过,片片桃瓣洒落,打着旋落在她衣襟上眉心间。
苏玉城解下披风搭在她身上,仰面将坛中酒悉数饮下,这才打横抱起姜婳,身形微微晃动,朝上房而去。
翌日一早,苏玉城较姜婳醒得更早些,他侧身望着姜婳恬静的睡颜,忽而想起昨夜,他竟未趁姜婳酒醉意志薄弱对她……而是再规矩不过地躺在她身侧。
即便此刻,他心中也无半丝绮念,只想她能一直这般陪在他身边。
御殿外,晋康帝静静躺在金丝楠木镶玉石朱漆棺中,项玉城身后百官泣涕,孟太后携后宫妃嫔哀嚎一片。
姜婳立于项玉城身侧,微微侧身,便见着离孟太后最近的位置,是她在熟悉不过的面容,虽稍作伪装,她却一眼便看出那是梅燕飞!
梅燕飞并未去见晋康帝最后一面,倒是项玉城,不知何时将晋康帝留下的那封密信交到梅燕飞手中,那些晋康帝原本想带进棺材里的事,已被梅燕飞悉数刻进心里。
她终于还是来了,所以,她是原谅晋康帝了吗?
抬棺的那一刻,姜婳分明瞧见,一行清泪自她面颊滑落,她眸中满是泪水,姜婳想看清她眸中情愫也不能。
“陛下!”一个尖利的呼声从众妃嫔中传来,姜婳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见一道素色身影极迅速地往晋康帝的棺木冲去,“您等等臣妾啊!”
“嘭!”
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见棺木旁的汉白玉御阶上,颇得圣宠的赵婕妤头上碰出个血洞,殷红的血汩汩流出。
白皙的面容,殷红的血迹,看得姜婳触目惊心,那张脸与梅燕飞竟有六七分像,姜婳终于明白她因何宠冠后宫。
梅燕飞惊得,连泪水都忘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