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白焰手臂用力,将蜷缩成团的姜竹沥抱起来。
站起身的瞬间,他心里涌起一种不太真切的幻灭感。他一个人在暴雨里找她找了半个通宵,开车上山、下山,精神高度集中几个小时都没有感到疲惫,却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累。
他想休息了。
当她安然无恙,在他身边的时候。
车停在大路路边,段白焰将自己湿漉漉的外套罩在她脑袋上,大跨步抱她上车。
他将她放在副驾驶上,他的副驾这些年都没有人坐,却一直为未来的某人铺着毛茸茸的坐垫。
他觉得,把她放在那里,她也许会感到暖和。
姜竹沥的神智还没完全归体,当然没有异议。
她坐姿很乖,可是身上的水迹滴滴答答,仍然迅速浸湿了身下的坐垫。
“高德地图为您导航——”
段白焰插.入钥匙,仪表盘亮起蓝光,导航仪的机械女音在狭小静谧的空间内响起。
他转动方向盘,想要走大路下山。可是刚刚走出去一小段路,眼前闪电白光一闪,他脑海中不知怎么,突然浮现出刚刚周进的话。
——山体滑坡,阻断了山路。
下山的路有很多条,不知道阻断的是哪条。
段白焰眉峰微聚,外面雨势丝毫不见减小,手机的信号仍然很弱。
他心里几乎立刻就有了论断,抿着唇,想询问姜竹沥的意见,话出口时,语气仍然显得僵硬:“我们在山上过一夜,嗯?”
他敢在暴雨夜开车上山,那是独自一人的情况下。然而现在,车上还坐着她。
在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时,总是变得格外惜命,格外怕死。
姜竹沥默了几秒,才小声道:“……嗯。”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段白焰手指微顿,转过目光,见她正蜷在副驾上,面色发白,嘴唇冻得失去血色。
入秋之后,山上昼夜温差大得吓人,他微微愣了愣,有些狼狈地想起,他来时走得太急,竟然没有开暖气。
按下空调开关,他默不作声地抿着唇,将车前的几个风页全都转向她。
然后调转车头,将车停在避风的地方。
姜竹沥还是冷。
空调升温很快,可她腹中空空,胃里没有食物可以用以燃烧,提供内部热量。
她想找个什么东西抱在怀里,像山中修行的狐狸精,用不太正经的途径,汲取对方的能量。
段白焰看着她,默了一阵,伸长手臂从车后的纸袋里捡起一件衬衣:“脱衣服,换这个。”
姜竹沥微怔,他手上那件衬衣应该是刚刚从外面送洗回来,离得足够近,她能闻到轻盈低调的香调。
她下意识就想拒绝:“不……”
他沉声:“脱。”
“换完衣服之后,”他从另一个袋子中捞出一条毛茸茸的毯子,“抱着这个。”
他怕她的湿衣服沾湿毯子,那会让她更冷更难受。
所以他给她准备好了所有东西。
姜竹沥眨眨眼,眨掉眼中的雾气:“那你怎么办?”
段白焰的衣服也湿透了。
他没有回答,抬手按掉车内的小灯:“三分钟。”
车内光线暗下来,他面无表情,背过目光。
姜竹沥愣了愣,认识十年,在这种事情上,从没见过他这么有风度。
她沉默着解开扣子,将湿透了的上衣和裤子都扒下来,把湿漉漉的鞋袜踢远,犹豫一瞬,将内裤也一并脱下来。
段白焰背对着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车窗玻璃的倒影。
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其实他全看见了。
“……我好了。”
窸窸窣窣穿上他的衬衣,姜竹沥小声叫他。
段白焰微顿,漫不经心地回过头。车内小灯光线柔软,她盘腿坐在副驾上,半湿的长发随意垂落在胸前,身上穿着他黑色的纯棉定制衬衣,过长的袖子挡住半只手,下摆遮住半条白皙的大腿,也合理地挡住神秘地带。
他喉结微动,眼神突然变得晦暗。
她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他一言不发地捞过毯子,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一圈一圈,像是在卷一个大大的寿司。
“喂……”
他压到了她的头发,姜竹沥不满地发出小声抗议。
他抬手,帮她把潮湿的发尾拿出来。
毯子比衬衣大很多,毛茸茸的,她全身都能蜷在里面,暖和极了。
姜竹沥露出一双眼,十分感激:“谢谢你。”
无论是上山来救她,还是为她准备这些东西。
段白焰看着她,沉默一阵,突然垂下眼:“我冷。”
说完,额头上的碎发应景似的,啪嗒落下一滴水。
“那……”姜竹沥微怔,手足无措,“那我把毯子和衣服都脱下来给……”
“你”字还没说出口。
她身体一轻,惊呼一声,整个人都被他抱起来,按进怀里。
“……让我抱一下。”他声音很低。
姜竹沥短暂地犹豫一瞬,偃旗息鼓,放下挣扎的念头。
车内光线昏暗,暴雨把世界隔离成茫然的一片。
她隔着毯子也能察觉到他身上潮湿发冷的气息,猜想,他也许是把她当成了人形热水袋,毕竟现在的她暖融融、热乎乎,像一只大松鼠。
他突然发声:“……刚刚。”
“嗯?”
他叹息:“……很担心。”
担心找不到她,担心她出事。
突如其来的示好让姜竹沥无所适从,她趴在他肩膀上,眼睛睁得圆圆的。
想象力在这时候变得格外丰富,她想起他们分手的那个下午,天公不作美,没能像小说里一样下场瓢泼大雨来祭奠他们死去的爱情,可这场雨在十年之后,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了他们。
寂静狭小的空气间,她忽然真切地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不希望你出事”的浓烈的感情。
她鼻子发酸。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寿司卷里钻出两只手臂,环抱住他的腰。
段白焰的身体明显一僵。
他稍稍退后,捉住她的手:“你想好了?”
“什么……”姜竹沥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我不是!我没有!对不起!我这就把手收回来!”
段白焰垂下眼,抿着唇松开她的手。
微顿,他的手指攀上自己的领口,开始一颗一颗地解扣子。
“段段段白焰,”姜竹沥脑子里立刻敲起警钟,她双手推拒他的胸膛,一脸惊恐地往后缩,“有话我们可以好好说,你别一言不合就……”
就脱衣服啊!
他没有回应,脱下湿得滴水的上衣,扔到车后座。
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反而能更接近空调的暖意。
可他过了很久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姜竹沥的毯子被她挣开了一半,宽大的领子松松垮垮地落到肩膀,露出半个圆润的肩头。
“你以为我想在这儿?”他顺手将她的领口扶上去,眼神沉郁,“幕天席地,野外迷情?”
姜竹沥不说话了。
他一定又要嘲笑她。
可他顿了顿,竟然只是低声叹息:“对,我是想。”
“从重逢见到你第一面,就想。”
他不是一个会在这种事情上委屈自己的人,少年时不加节制,她也鲜少表示不满。可重逢之后,她的世界比过去更加封闭,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她都在试图拒绝他。
……哪怕她也曾经,无理由地包容他。
想归想……他又不能真的【不可描述】她。
因为一旦他试图回溯,就沮丧地发现,她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他的确功不可没。
姜竹沥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段白焰垂眼,将她的毯子又紧了紧。
他刚刚扶正她歪斜的领子,宽阔的领口转移向前,胸前的起伏一览无余。
雨水如注,铅灰色云层积压在天外。惊雷炸裂时,光芒绽放,仿佛落在两人的目光交汇之间。
他沉默了很久。
“最开始,你去波士顿的时候,我想,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半晌,他开口,声音仍然很低,“哪怕日后有一天,你哭着喊着求我上床,我也要把你踢开,让你滚。”
姜竹沥:“……”
那,那幸好她没有?
“但是这个想法,第二年就变了。”他微顿,垂眼,“我想,如果你回来,我会原谅你的。”
可她没有回来。
他通过助理得知,她在异国的生活终于慢慢稳定,她给程西西写了信,给熊恪寄了礼物,甚至联系了高中时几个相对熟络的朋友。
独独他,他什么也没有,哪怕只言片语。
“第三年的时候,我等不住了。我想,骂你也好,劝你回来也好……我得去找你。”
——我想见你。
那年他参加电影节,途径波士顿。
连续三天,他假装无意地散步到她的学校,坐在人流量最大的地方,默不作声地等。期待她下课,期待她下楼,期待她从人群中一眼看见他,然后惊喜地小跑过来,问他怎么在这里。
他设想了无数种相遇的场景,连起来,在脑海中串成一部电影的脚本。独独没有设想到,他们根本未曾相遇。
那么大的学校,哪怕他已经缩小他们之间的距离,相遇的概率仍然太小。
“我想,”雨水打在玻璃上,他的声音也泛着潮,“是天意不让我们遇见。”
他拉不下脸去找熊恪问她的联系方式,也没办法纡尊降贵去问程西西。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他宁愿苦笑着叹息,“我们的缘分,好像到头了。”
窗外风声骤急,暴雨敲打玻璃,远处雷声不断。
姜竹沥望着他,心里发涩。
人的气度来自方方面面,她从没想过,有生之年,段白焰会对她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