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是未时一刻下的车,缓着?步子进?了顺和斋,要了顶楼的雅间,果然在青缎迎枕内掏出了一身男子衣衫,并?户籍路引,银票若干。
她微舒口气,感叹柳韵果然是个办事利落的,借了她的手,真真省力不少。
只是,她却不会?走她安排好的路。借了她这条明线,将江陈的目光引去流民所过的旱路,虚晃这一枪,岂不是更?稳妥?
她换了男装,脸颊脖颈都?细细摸了香灰,在腰身上?多缠了几圈白缎,抬头挺胸,便成了个俊雅斯文的小少年?。
出了顺和斋,沿着?广福巷往南,再拐过几条长街,便是武都?码头。
她脚步平稳,并?不回头,只攥在袍袖里的手却微微握紧了,踏出的每一步,都?记在她的心?上?。
本就暗沉的天,一点点黑透了,进?了酉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轰轰隆隆的雷声里,落下细密的雨来。
音音站在武都?码头疏冷的风中,衣袂飘飘,细弱又伶仃。她指尖微微发颤,撑起十二骨节油纸伞,抿住唇,死死盯着?静谧的水面?。
她在等,等那黑暗里私船的风灯。
因着?官府暂禁了客货商船,往日热闹的武都?码头此刻寂寥一片,零星几个同?音音一样候着?私船的行客,各自沉默着?,拢着?肩膀张望。
他们或者那大胆的,贪图水路轻快,并?不将那南边的水汛放在眼里。或是那着?急归家的,能早一刻是一刻,或是有商人急着?贩货,借这私船送一程。
待酉时三刻,死寂的水面?上?忽而传来橹浆破开水面?的哗哗声,一盏气死风灯摇摇晃晃,挂在船篷上?,缓缓驶了过来,在这无边黑暗里带来蓬勃的光亮。
那船老大站在舷板上?,压低着?嗓音打暗语:“舟子贪风顺,开帆半夜行。若有水上?事,三十四两可。”
岸上?的行客们便聚拢过来,沉默着?往船上?走,经过舷板,将沉甸甸的钱袋子递了上?去。
船来了,渡她的船来了!音音敛住衣袖,微微晃了下身子,抬脚便往船上?走。
踏上?舷板,她微微舒了口气,正收伞,听身侧船老大挤眉弄眼,调侃了一句:“哎呦,好个俊秀后生?,竟也敢走这波涛夜路。”
这船老大身宽体健,行走江湖惯了,嘴上?没个把门,此刻一双眼也放肆,毫不避讳的打量这清俊少年?。引得几个行客也纷纷侧目。
身后有个年?轻行客,也跟着?低低笑了声,拿肩膀一碰,蹭的音音趔趄了几步。
她带了愠怒回首,刚要斥责几句,却被个胖婶子护在了身后。
那胖婶带了个总角小童,膀大腰圆,一看就有把子力气。她将那年?轻行客一推,叉腰道:“呸,你?们这些老油子,何苦调笑人家年?轻后生?,好生?没脸”
她说完甩了个脸子,拉着?音音便进?了船舱,挤进?角落坐下,同?音音道:“这些跑船的调笑惯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心?,你?且别往心?里去。”又见她身材瘦弱,一脸纯稚,不免豪气道:“小后生?,看你?形貌还未长开,也就十四五吧?这年?纪就孤身辗转,也是不容易,这路上?有什么不易,尽管同?胖婶开口。”
音音打心?底喜欢这胖婶子身上?的热心?肠,连连应了,包袱里掏出几块点心?,分给胖婶带的总角小童。
那小童也是个爽利的,言语铿锵,自称虎子,惹的音音翘了唇笑。
她听见撸浆阵阵,渐渐远离了武都?码头,一直悬着?的一颗心?也微微放下一点。
待船出了运河,驶进?嘉陵江,便会?扬起帆,顺水而下,急行起来。
她扒着?窗口,一点点在心?中默算着?行程,待看见江上?飘渺的灯塔,紧蹙的眉展开,又哭又笑。
看,光亮在前?方,船要驶进?嘉陵江了,而她,亦要离开这京都?了。
只喜悦不过一瞬,沉寂的江面?忽而响起犀利的哨声,一声声一阵阵,让急行的船只骤然停了下来。
那船老大立在栈板上?远眺,没闹明白这究竟出了何事,竟劳动漕帮吹响了远山哨,这远山哨一响,万船皆停。
哨音刚一落,江面?上?已是星火璀璨,几十只官船沉默而快捷,迅速围了上?来。
音音远远瞧见那为首的官船上?站了个人,并?未戴斗笠,孤身一人立在苍茫的细雨中,金线暗绣的玄色大氅烈烈飞扬,长身玉立,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清俊的脸隐在暗影里,看不清神情,只隐隐能瞧见那利落干脆的轮廓,出鞘的剑一般,凌厉锋芒。
她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退了去,细白的手扣在船壁上?,微微发颤。
官船很快逼近,江陈率先跨了上?来,他手里握了把乌木小弓,一扬手,短柄雕翎箭飞出,铮的一声,便将那船老大穿透了腿骨,钉在了船板上?。
温热的血喷出来,顺着?船板蜿蜒进?舱内,引起行客们一阵惊呼躲闪。
音音整个人呆住,竟是动不了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