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噩梦。
青音凄惨至极地哭喊着醒来,痛得要命,却又疑心自己究竟还是不是活着。险些要去请大夫,末了她还是喘息着将一院子丫鬟婆子安顿下去。
隔日醒来,照常去向夫人请安。归来后书也不读,先回屋,摸到妆奁时膝盖骨已软了。翻出给岑滞云绣到一半的那只荷包,匆匆忙忙挑了线出来。嫌针慢,便换了剪刀上去,一股脑绞掉。
醒过来的,不止是她。
岑滞云亦活过来了。
如此一来,先前种种便好如水落石出,顿时分明了。他为何无所顾忌起来,又为何独独盯着她。而她又为何迷了心智,介怀起他的一举一动。
世事无道,悲天悯人,死生反常,原来如此。
岑青音不再和岑滞云说话,岑滞云也若无其事。即便在园子里遇见,也不相干涉,形同陌路。这些日子里,青音从那夫人那听了那桩事。
宁瞻南在岑府里丢了个随从。
正是那日里与青音同行时提到的人,好端端一个大活人,竟活生生地凭空蒸发了。只是个用人,自然是怪罪不得岑家。再说了,与其说有人将个大男人掳走,倒不如说是他自个儿溜到哪儿去了更为可信。
唯一有些蹊跷的地方是那枯叶林中有几处血迹。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光凭滩血,是什么推断都做不成的。
只有青音在听到的刹那便了然于心了。
死了。
那人必然是岑滞云所杀。
岑滞云是听主公吩咐、拿钱□□的刺客,绝不会无缘无故杀一仆役。那随从有何过人之处么?
又或是说,一切同那随从所侍奉的宁瞻南息息相关?
去问岑滞云,或是去寻父亲旁敲侧击一番。
按理说,青音是不情愿主动去叨扰岑威的。然此时此刻,她更不想和岑滞云打交道。于是沐浴,焚香,更衣,去了岑威的书房。
他正练枪。岑威乃是声震中原、功盖海内的大将军,不惑之年便越过王侯宰相身居高位。
青音煮了茶,烹了小菜白饭,跪坐于一旁默默候着。
岑威浑身皆是伤痕,是真的本领,亦是真的功勋。他的刀比任何人的都要快,谋略亦胜过任何军师。上下五百年,他的的确确是毋容置疑的奇才武将。
待痛饮一壶酒,岑威方才走来。魁梧的身材如墓碑将青音覆压。她却不为所动,仅仅只是直跪起身,笑吟吟道:“父亲。”
岑威一声不吭,对她置若罔闻。不过片刻,喝过她亲手制的果茶,他方才伸了一只手过来。
全然没有半点慈爱之意,长满老茧的手一把捏住青音的脸,仿佛把玩一样玩具般拿过来细瞧。
青音笑着,笑得烂漫绮丽。似是不觉痛,也丝毫不感到羞耻。
“诸骋卫那个老东西,真教人厌烦透了。”如此之大不敬提起圣上名讳,也唯独只有岑威办得到了,他周身散布着暴虐之气,此时恰如一头磨牙吮血的猛虎,“青音,你那些亲兄弟活手足,通通是些派不上用场的废物!终究还是要靠你。”
青音屏息凝神,却不教人看出半点痕迹。
她继续笑着,笑到两颊僵硬,笑得头晕目眩。
“送你去宫里作妃嫔,随后替为父杀了那老不死的狗皇帝如何?”岑威手上使力,愈发掐紧她。
弑君之罪,千刀万剐。
“是。为父亲效劳,”岑青音毫不迟疑地作答,“青音万死不辞。”
先世便是如此。忍辱负重,成为名门闺秀,嫁作太子妃,一切的一切,亦只是为岑威战死疆场。此疆场非彼疆场,却是一样的冰冷残酷,一样的血肉飞溅。
听见岑青音的回应,岑威冷笑一声。似是如愿以偿,便罢手起身,他道是:“时候未到。”
走出几步,青音恭送时不曾抬头。
一柄枪猝然指向她眉心,继而便是岑威心血来潮般嘱咐:“你便同那宁家的好生处着。”
又道:“岁末了,让你母亲张罗着去趟佛寺,上柱香去罢。”
打探到的消息不多,只是,佛寺祈福一事意味着什么,青音却很清楚。
这是同东宫那位勾结的前兆。
皇后娘娘是出了名的吃斋念佛。倘若说太子和大将军原先往来是人情世故,那从此以后,便是要战略结盟了。
既是祈福,自是除开岑威,其余能去的都去了。
岑府的规矩,男子骑马,女子乘车。夫人先登车,小辈们在周遭等候着,能上前去搭把手的唯有六女。能如夫人般单独乘一辆车的,亦只有六女。于长辈而言,青音取信之广可见一斑。
岑滞云亦在场。她款款迈上前时,余光不动声色瞥见他衣角。
青音如芒在背,唯有早早地送了母亲登车,随即转身来,同诸位兄弟姊妹道:“天瞧着阴了。早些动身罢,省得耽搁了。”
走了几步,被历来没心没肺、开朗自在的十弟拉住道:“六姐,你脚上套的那玩意儿挺别致。”
她扭头要呵斥他,却猛然想到,方才她搀扶夫人,踩了一道阶。定是那时候衣裙抖动,将右脚踝露出来了。
岑滞云必然也瞧见了。
青音霎时乱了方寸。
她本是想摘的,未料看着仍是喜爱,一时间便忘了。再者,她亦不晓得岑滞云那日是动了什么机关,如今倒取不下来了。
等车动了,心中亦动。青音惴惴不安,不愿去想先世,却反而想起更多。
她与岑滞云正是往寺庙去时方才说上话的。
青音想多去走走,滞云提议再去转转。于是便他她二人去了,在那山中。
那样好的景致,那样巧的时候,不偏不倚,无风无浪。同家世背景无关,亦不谈前程往事,彼时她仅仅只是青音,他仅仅只是滞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