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花鬓白红颜殁
烛残未觉
与日争辉徒消瘦
当泪干血盈眶涌
白雪纷飞都成空
——逍遥叹胡歌”
枫,红的热烈而激昂,却鲜少有人意识到它即将凋敝飘零的宿命。
仰首是刺目的蓝天白云,在无边无际的和风中我的心难得的平静。
原来,这就是心的颜色——蓝得通透。
画,烬了;未来,灭了。
炽热的生命,轰轰烈烈。
无声的销匿,凄凄切切。
人世间的哪一个又不是如此生死俩相望呢……
衡臣,如果重头再来一次,你可还会为我提笔一株白梅?
只是没有那个如果,我终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我怎能再忍心伤你至深?
只为了自己渺小的自私,我已牺牲了太多,自己的,还有他人的。
原来,你比我更了解寂寞,守望着那些几经起伏的喜乐。
那一日,我无数遍默默地笃定,绝不再为你的心抹上忧伤的颜色。
然而,令我忏悔不已的是这个在心头萦绕多年的承诺,到最后终究还是未能兑现……
迭声的唏嘘后,我安静如初,竟有些羽化霓裳的轻跃。
回味的余光里,最尊贵的座上人轻轻抬起了手。
身后如白蝶般的长衫掠过我的一侧,这才令自己悻悻地收回了远游的神思,竟忆不起他究竟何时停笔。
“丫头!”康熙一手捻着衡臣呈上的小注,一手向我招唤,“今儿个这又是什么曲儿啊?”
待我看清,那纸上飞舞的正是一手流利而熟悉的行楷。仔细一瞧,字里行间竟留有一些不规则的间隙。
我抿嘴儿微笑。
饶是张廷玉过目不忘,也不能不说毕竟横跨了三百面的文化桥梁。一首流行歌曲的词风就是再复古也终究是现代文化的产物。这个素有美名的古大臣之后也难免不能做到照单全收。即便如此,在心里我已经心悦诚服,鲜有的几处搁置已经足以在康熙面前遮目。
“老爷,虽说晴儿字迹拙劣,不过还是斗胆一求,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为先生的这一篇词留下个名儿呢?”
“好啊!晴儿可不要妄自菲薄,老十可是多番向我夸耀,就是年家二公子也是赞赏有加!老爷我今日也参鉴参鉴!”
“嗻!晴儿领命!”
提笔,落下。
我一气呵成,顺便又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空缺一一填充完毕。
起身时,发觉衡臣正站在我原先的位置,遮蔽了所有人的眼光。
见他正双眼凝视着篇首的提名,我不多停留,双手捧起了轻薄的宣纸。
“老爷,您瞧,那不是老八吗?”
脚下一滞,掌心上的字句如同长了翅膀的白蝶打着旋的飘飘悠悠,抬眼却是另一双纤长有力的手稳稳一提。
待我缓过神时,他已然双手恭谨地呈于座上。
我微笑颔首,代以感激,随即转身,竟恍惚有些失神。
远看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上,信步而来的是一个闲适英挺的身姿。
是他!
我不会记错。
那件被我珍藏在箱底的纯白长衫,正是为了与自己的薰衣草绣花纱绫的襦裙相般配,又在襟袖处特别刺上了相同的图案。
在层层叠叠的红云中,琼楼玉宇的仙境令我叹为观止。
想到自己曾经莫名为它横生的醋意,心里也起了揶揄的笑意。
嘴角的弧度渐渐晕开了,两个月来的愁绪烟消云散。
他还是来了!
来接我回家……
摊开手掌的我竟有些如释重负般的欣喜。
只是……
刹那间的擦身而过,他目不斜视。
我的心凉瑟瑟地一直吹尽了余温。
胤禩,你究竟还要给我多少伤口与痛心才能够补偿那些自以为是的欺骗给你带来的怨恨?
“儿……”
“是老八呀!别这么多礼儿了,今天咱们一家老小热热闹闹凑在一块儿可是不多得的!还不快过来!太夫人也许久没这么乐呵了!”
“父亲说的是。”
背对着身,我也能够依稀感受到他们脸上洋溢的温馨与和乐。
“老八啊!快!你也来看看!这字如何?词又如何?”
沉吟片刻,我抹开脚步侧过了身,他抿起了润泽的薄唇。
“张大人果然出手不凡,这行楷行云流水酣畅流利,又风骨洒脱,是难得一见的好字!至于这词……虽无韵无式,不过却也是与这‘逍遥叹’三字相得益彰,可谓有声有色。恕儿猜想,可是什么新曲儿的词目?”
“哈哈……老八对自己的福晋倒是了如指掌!”
闻声,我惊见胤禩只手一僵,我的也重新握拳,微凉的汗湿。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惧怕的是什么?只希望尽快结束眼前的这一幕其乐融融的家庭剧。
“原来老八也知道衡臣的字,果然是长进了不少!老爷我可是早闻你家里的那位侧福晋她也是眷妇中难得的书法好手,他父兄又与衡臣同僚多年,认识衡臣的书法倒也不足为奇!不过……”边说,康熙他边向我投来了玩笑的注视,“晴丫头也没有令人失望。冷眼瞧着,这儿……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几处,倒有衡臣的几分风骨……然,笔力仍然欠了功夫,少了刚劲浑厚的火候。终究落得虚有其表,此为下品……呃,奈何你一妇孺,能有这样的功底,已是不易。”
被康熙一阵点评,我的心被紧紧地救起,原来我的那点伎俩根本瞒不过他的锐眼,一处都没有落下。
“老爷我倒有些纳闷儿了……
衡臣,都知道老八的福晋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那股子可丁可卯的精明劲儿可是出了名的,就是跟我也照旧不误,毫不遮掩。你倒给咱们说说,到底应承给了她什么可以让她这般替你周全?”
这一声戏谑的笑骂只赢得了太后和宜妃几声应景的迎合。不一会儿,就渐渐冷了场。
我根本没有勇气抬头,大脑更是像坏了发条的钟表,分秒不动,这样寒噤的秋凉,额角竟隐隐薄汗。
“老爷严重了,都是小人的疏漏。”
“衡臣,你别替她遮掩。老爷我还不知道她那点小九九,说说!说说!她到底向你勒了些什么?老爷我定给你做主!哈……”
我紧咬了嘴唇,身体没来由地轻颤,止也止不住。
“老爷明鉴,不瞒老爷。其实少夫人也不曾为难小人,不过……不过就是那个笑话罢了!”
“笑话?”康熙侧头,没有片刻功夫就呵呵地笑了起来,“对对!我怎么就给忘了!果然还是个孩子的心性!我只当是什么金的银的,甜的香的呢!原来就是这么个笑话!”
听这一上一下,一老一少的对答,亭中的几个人早已一头雾水。
“儿啊!你们仨是打的什么哑谜啊?”
“母亲,不过是一个笑话,怎料那傻丫头竟当了真……
方才衡臣随儿二人上山来……与那丫头讲起……”
山林中回荡的是往日的威严帝王偶尔低缓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地窥去,那个被所有对话与趣闻隔离的人儿正茫然地俯视这山腰下的风景,眼中毫无生气,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淡青色的凹凸根根分明。
“哦?那张英可也算是个机灵鬼儿了,还不是被我儿难住了!呵……”
语调依然平和,却掩不住言辞里的骄傲与自得。
“呵……果有此事吗?妾怎的没有听说过?后来呢?到底张先生说了什么?”
“呵……这小子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跟我说他家老父在家坐月子呢!”
“唔……这怎么使得?!”
别说在座的这几位,就是近身的几个丫头也瞠目结舌地直勾勾盯着衡臣一阵猛瞧,大概皆惊叹于这个往日内敛沉静的年轻俊杰那样出乎意料的表现。
“可不是!我当时就一脑门儿地火气,心说,好小子你竟敢欺君,果然是胆大包天,脱口而出,胡说,这如何使得?!”听康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不由得让人揪起了一颗心,“呵呵……结果他不急不慢地反问我,怎不使得?那公鸡都可下蛋!我一听,差点没让这小子给气笑了,活脱脱一个猴儿精!不用问,我就知道一准儿是他的主意!敦覆那般有板有眼的人可绝想不出这样的法儿来反过来给我出难题!”
“哈……哎哟哟!可乐坏了我……真没想到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张先生也有如此机巧的一面,果然……果然,人不可……不可貌相啊!哈……”
“可……可不是!别说是太夫人了,就是妾一时也……也无法想象……”
我也被康熙的话说得一蒙。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儿!就这么三言两语打发了康熙的刁难,果然是高啊!
忍不住掩嘴乐不休,眼见下午斜阳下衡臣微颔的两颊更艳得夺目,深湖一般的双眸闪烁不已。
抬眼另一侧的胤禩,此时他已收回了远眺的目光。
只是这一刹那的失魂,我就足以捕捉到了一丝仿佛受伤的孩子一样的脆弱与黯淡。
反观这欢声笑语的场面,好似成了一个最为鲜明而讥诮的对比。
他,是座上人的亲子;另一个他,却是大臣之子。
他,只能静静地眼看着家人团坐自己不得要领;而他却可以集所有人的注视与宠爱,那么轻易。
这原来就是差别吗?
终于……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一直以来胤禩耿耿于怀的那份隐忍与灰心。
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生身之父,却也是天下所有人的衣食父母。
他的爱很多,却唯独分给他的最少。
犹记得某一天,我亲口对他说出这样残忍的事实,并令之铭记于心。
他笑着对我说,晴儿,谢谢你!
胤禩,那些被你藏在夹缝中的隐秘为何如今我才能够明了,直到现在仍每每鞭笞着我本已鲜血淋淋的伤口。
我太傻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