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奥老爹虽然是远近闻名的有钱人,例如他能够将女儿送到修道院接受教育,想想每年的赞助费,那可是一个可观的数字呢。但是有钱归有钱,他归根结底是个种田人,况且老头子喜欢享乐,对着庄稼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所以他可不是个内行的庄稼人,祖上传下来的田庄,在他手里一年一年的蚀本,除了卖田出去他还能有什么办法?都是风不调雨不顺的缘故,跟他的懒散、外行没有关系。甚至他一点也学不会反省,懒得指导伙计,随便他们在自己的田地里糟蹋,也不肯节省开销,一心只要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他家里存的苹果酒都是专门去了别的省买了最好的苹果,请了酒匠回来一丝不苟酿就的,吃得每一顿饭都精雕细琢,厨房大妈虽然经常贪吃偷东西,但就是因为她的好手艺,卢奥老爹一直不舍得换人。
艾玛原先在家里都是千金小姐的做派,除了画画弹琴做做女红,偶尔在忙时帮忙挤牛奶刷马具,仅此而已。关于家中经济情景,是坐吃山空还是开源节流,她一无所知。她脑海中全是绮丽的梦境,是英俊的情人和浪漫的私奔,每天都在梦里生活,哪里管的上人间。但如今可不一样了,上一辈子的艾玛吃够了没有钱的苦,如何吞下□□的一瞬间那种痛苦后悔的滋味牢牢铭刻在她心底,让她永生不忘。于是如今再瞧着田庄里众人都在荒废度日,她心中自然有所盘算。若说艾玛原来是个最浪漫主义的姑娘,如今她却变成了一个最现实主义的商人。
卢奥老爹原本也是得过且过,儿子死了,妻子死了,身边只剩下一个女儿,他像大多数父亲一样,认为给姑娘预留了一点嫁妆嫁出去,至于女儿未来的幸福全都凭着女婿的努力去吧,跟娘家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种想法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艾玛不谙世事的时候觉得父亲这样闲散度日,乐乐呵呵的没有什么不好,但是现今却是瞧着大把的金钱如水般流逝,见到这种不知所以的浪费,艾玛简直心疼得厉害。她原来还要与父亲商量些什么,例如恳求父亲好好管理田间的事,后来想了想不如自己一个人先去做事,因为父亲的性子她心里最明白。若是她开口说了,父亲也只会说小宝贝这些不是你操心的事情,然后照旧喝酒吃肉,全不放在心上。幸好艾玛接受了教育,懂得识文断字,于是叫特蕾莎将去年家里的账本拿出来给她看。虽然账本都是卢奥老爹存起来的,但是钥匙却是挂在特蕾莎的身上。卢奥老爹对着特蕾莎有着与众不同的信任,艾玛隐隐约约觉出点什么,但是抓不住头绪,于是先放下来去瞧账本。
特蕾莎见小姐竟然关心起家里的出息,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眼见着田庄即将入不敷出,她心里早焦急万分,只有卢奥老爹今朝有酒今朝醉,凡事不肯多理。若是小姐肯理理账本,管管家,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于是特蕾莎急忙忙将账本送到小姐的闺房,艾玛穿着一件家常的布袍子,朴朴素素坐在窗前的书桌前。特蕾莎注意到她最近几天很少戴首饰,艾玛低下头一面翻看着带着麦草味道的账本,一面说道:“我昨天看到爱洛伊斯大妈好像又带了什么出去……”
爱洛伊斯大妈就是卢奥老爹最欣赏的厨子,她要的工钱不算多,况且一面精心侍候主人,一面又给田庄的伙计们做些粗糙的饮食,虽然辛苦,但从来没有要求过加薪。听起来是个千里挑一的忠仆,实际上大家也都知道她每日里都从厨房捎带些东西交给后门的老头子,一家人由此过得红光满面。特蕾莎也背地劝过卢奥老爹两次,无奈老爹只喜欢她炖的野鸽子汤,烤的野兔腿,于是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特蕾莎也就没有法子。
艾玛冰雪聪明,早知道前情后果,只道:“待会你去喊她上来。”特蕾莎见小姐有意出头处置那个胖厨子,心里更高兴了几分。艾玛翻看着账本,一页一页过去眉头越皱越紧,田里的出息果然一年不如一年,损耗却是越来越多,压榨机、割麦机、粉面机等等都需要大修,另外卢奥老爹换的马具也太频繁些……当然自己父亲的开销做女儿的没法子张口削减,况且家里也没有少爷,说起积攒家业又是要给哪个?传出去没有一句好听的。这些都是敏感话题,哪里有女儿不让父亲花销的道理?艾玛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着要不要再给父亲说一房太太,年纪不能太老,只要能生产就行。老头子如今挥霍未尝不是一种绝望,真给他续弦生了儿子也好打起精神来奋斗一番。正在想着田里的事情,厨房里的爱洛伊斯大妈来了,她穿着油滋滋的白袍子,手指缝里还有些麦子粉的痕迹。艾玛先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直截了当道:“家里一年不如一年,我跟特蕾莎商量过了,厨房里的活计我们两个来做也行,劳烦了您这么多年,实在是辛苦了。”说着将刚备好的一筒硬币递给她,正好是她三个月的工钱。
爱洛伊斯大妈像遭了雷劈一样,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遭到辞退,她连忙哆嗦着手诉说着自己对贝尔托田庄的一片深情,艾玛耐着性子听了半天,依旧是面带微笑拒绝她要留在这里的请求。爱洛伊斯大妈没法子,只好说自己可以少要一点工钱,只求能在这里得到老爷和小姐庇护,艾玛似笑非笑瞧着她,等着她自己变得面红耳赤才说道:“您这些年辛苦了。”她有意把这些年三个字咬得很重,然后又低声道:“凡事也别太贪得无厌。”爱洛伊斯大妈见小姐这样油盐不进,知道木已成舟,嘟嘟囔囔说要找老爷话别。艾玛早提防她这一招,正好是趁了卢奥老爹去树林里练习走步的时候才辞了她去。特蕾莎听从小姐的命令,陪同她去厨房收拾自己的东西,盯着她,唯恐她再带走一棵麦子。
这日午饭时卢奥老爹有些生气,因为菜色不如以往丰富,连味道似乎也有差别,他问道:“爱洛伊斯是不是不想干了?”艾玛小姐不动声色的回答:“她的丈夫生病了,今早辞了工。午饭是我准备的。”女儿这样娇嫩的小姐亲自下厨料理,卢奥老爹也没了话说,特蕾莎本来为小姐捏了一把汗,见她这样轻描淡写化解了危机,心里也安定下来。艾玛小姐的手艺说不上坏,但毕竟是养在闺阁里的小姐,手里总是生疏的,因此卢奥老爹一面感激女儿的孝顺辛劳,一面提议再另聘请一个厨子回来。艾玛慢条斯理喝着汤,不好跟父亲念叨去年的收支,于是只道:“厨房里的事情我跟特蕾莎两个就可以一起做了……”卢奥老爹正要皱眉说些什么,艾玛小姐又道:“虽然每个月只有几十个法郎的开销,但是几个月节省下来还能给爸爸换一个好马鞭,还能去别人家换几只嫩羊羔来养。”因为卢奥老爹总是嫌弃自己家养的羊味道膻气,不如人家养的味道鲜美,况且正好自己又是个喜欢换马具的,今年秋天再出去赶集开会,换上一个簇新的镶金头的马鞭,定会将他们好好震慑一番……艾玛小姐全都挠到了痒痒肉上,老头子便不再说什么。有女儿这样勤谨的肯为他分忧,他也巴不得能多省下时间出去喝酒呢。
特蕾莎对小姐心悦诚服,厨房清静了,宅子里也显得爽利很多。艾玛问她又要来家里的活计册子,一共二十来个人,总有几个偷懒耍滑的,特蕾莎看在眼里,原以为艾玛也要开销出去,孰料小姐倒没有多说什么。原先家里种地都是一伙子出去随便混着做,到点出去傍晚回来,也没个监工。艾玛拿了主意出来,将田庄照着伙计人头分了二十三份,收麦种菜养葡萄都一一分派下去,又说果实丰收的时候再点帐,按照收成计算提一成红利。伙计们听了哪里有不愿意,这比拿着死工钱有牢靠,于是纷纷称赞小姐仁心仁义。又因为庄子里的工具与牲口有限,艾玛便叫了门房家的小男孩做记录,谁来借了几次都记清楚,超过多少次若没有合适理由便要扣工钱。伙计们自此有干劲又老老实实,艾玛知道这跟个人的分红挂了钩,没有人不肯尽力。如今看来,偷懒耍滑的那几个倒是做得最勤奋的,艾玛晓得这几个是有小聪明的,原先混着大锅饭的时候最惜力,反正工钱照发做不做就无所谓。所以他们虽然不算忠诚,但是脑子活泛,等着出去卖粮的时候顶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