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来聊聊别的事情吧。”他抬手的时候,冰凉的指尖似是无意地从正准备落棋的侍女掌心中蹭过,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比如?,你知道今天府里要来客人吗?”
碧桃的手稍顿,不知道是因为张漆所说的话,还?是因为他的动作,想了想,觉得有点好笑,扑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说道:“我当然知道呀,不然少小姐也不会叫我为她梳洗了。”
“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张蕊。”张漆悠哉游哉地将手指放进盅内,慢慢地拨弄里面的棋子,细细簌簌,像动物身上的皮毛碰到树叶时的声响,“不可以考虑考虑我吗?”
“大少爷说笑了。”碧桃有意无意地将他的问题揭了过去。
张漆手中的棋子在棋盘边缘处轻轻地敲,一下一下,“所以,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下完这局棋就要回去找她,是吗?即使她那边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完全顾不上你?”
任他的话说得再?漂亮,忠诚的侍女还是如此回答:“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像你这样胆战心惊地活着,不如?换个方法,倒也能让自己轻松些。”
“错了,没有胆战心惊这一说。”碧桃轻轻说道,“我习惯了,所以无所谓。”
白子,黑子,紧接着又是白子,然后是黑子,交错排列,如?同游鱼身上密布的鳞片。
“看来我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张漆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开,直直地看向与自己对弈的人,目不斜视,落下最后一子,敲在棋盘上,“你看,你太心急,又太谨慎,于是犹犹豫豫,顾此失彼,最终落得进退两难的地步,无?可转圜,全盘皆输。”
“我在这里露了破绽,你本来可以赢的,可惜棋差一着。”
他的手指在某处点了点,敲出一串微小却清晰的叩叩声。
玄武只是看着张漆,眼神冷淡,片刻后才突然笑了,很轻地牵起嘴角,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容,连笑意都近乎于无?,然后他伸手将张漆所指之处的棋子尽数拨开,搅得散乱。
“全盘皆输?”他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般,“我看未必。”
这棋下到一半的时候,玄武就明白了。
张漆口中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他”。
不是张蕊,是方岐生。
至于张漆为什么不立刻让侍卫将他抓起来,为什么要和他对弈。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玄武心想。
这镇峨府内,最危险的不是张妁,不是张双璧,而是最不成气候的大少爷张漆。
你说他散漫不正经,他偏偏又将自家的妹妹支开,免得将她卷入危险;你说他不够谨慎,他偏偏又将所有情况都想到了,所以一开始才故意不让玄武去取轮椅;你说他平庸愚钝,他偏偏又能在让出三子,甚至是只用了四五成心思的情况下,将棋局赢了下来。
为什么张蕊不让自己和张漆下棋,玄武这时候便明白了。
传言道,张漆轻浮风流,但是那些姑娘都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
因为,仅仅只是对弈一局,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像是赢下棋局那么简单,窥探到你所有不可言说的隐秘,心事,喜好,脾性,情绪,皆在一子之间,落子便敲出答案。
而且张漆一定不止藏了这些,甚至,这些东西可能只是浮于表面的皮毛而已。
棋局被打乱,黑白四散,张漆怔愣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
“我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种赢法。”他说道,“虽然是走了捷径,但我还?是算你赢。”
张漆用指节抵住唇下,又闷闷地笑了几声,袖袍彻底从手腕处滑到了臂弯,头顶的冠冕颤抖,略卷的发尾在棋盘上扫过,带起一阵细小的沙沙声。
“你大可放心,你们教主和右护法应该能够全身而退,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如?果是十年前,那就说不准了。但是父亲他自从有了我们这三个子嗣之后,原先的坏脾气都被磨得几近圆滑——你想想蕊蕊就知道了。生气倒是会生气,不过也不至于让他真动手,而且,安门主也在,再?怎么也不会让他们受太大的委屈。”
“我想想,最坏的结果是我父亲将他们二人押入牢狱,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会慢慢冷静下来的,毕竟镇峨王这个名头并不是浪得虚名,等他捋清楚思绪之后自会来当面对质。”
玄武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他还?顶着碧桃的面相,杏眼圆脸,嘴唇小巧,一旦将脸上的神情敛去,重新变得冷静淡然起来,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半晌,他说道:“我知晓了,多谢。”
信是不可能全信的,但是张漆也没有理由在这时候骗人。
玄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之际,忽然想起一回事来,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起先只是觉得有些异常,所以我才将你带回了棋阁,想要借此机会确认一下。”
张漆懒懒散散地抬起手,掌心朝上,示意玄武将手放上来,等他的手搭上来之后,张漆的手指动了动,指尖从他掌心中一寸寸滑过去,缓慢又轻柔。
玄武注意到这是张漆之前在他下棋的时候有意无意蹭过的地方。
“一个是持杀人利器的手,一个是做杂活绣花的手。”张漆说完之后,收回了手,顺势放在了棋盘上,“你或许没注意过,刺客的手和侍女的手,可是完全不同的。”
“那你的手呢?”玄武垂眼看他,问道,“你的手是哪一类?”
张大少爷笑道:“庸人,俗人,闲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类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玄武:我装的。
张漆:好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