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父王不容置疑的笃定神色,萧逸的胸中蓦地腾起万丈豪情。震惊、感动、激动、羞惭,种种情绪上涌,他眼眶微红,好半天后,才微哑的应道:“好。”
见他明了,并没退缩,萧睿欣慰的一笑:“明天要带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好了。”
“民间不比王府,穷途富路,要多带些银钱。”
“嗯。”
“那陆姑娘可会骑马?如此代步,省时省力,也方便些。”
“这要问问她的意思,不过我已经备好了。”
“四处云游不比随军出征,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尽管没有生死之争,琐碎事情却一点儿不少,尤其那穷山恶水之地,净出刁民,仗着山高路远,并不把皇帝当回事,凶性起来的话,一个个的胆子全大得很,你可定要注意。”
“嗯。”萧逸点头,想了想又道:“不过,陆长安那人好逸恶劳,估计不会去那偏远之地。”
萧睿戏谑的扬扬眉:“你又知道了?”
“……父王!”
“哈哈,好,我晓得是自己想多了,我只默默地想,不再出声便是。”
“……”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父子两个相对而饮,谈天说地,竟比前二十年的加起来还要亲厚;这一夜却又出奇短暂,萧逸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房,好像只是一眨眼,天就亮了。
他的身体素来健壮,虽则几乎一夜没睡,早上喝了醒酒汤后却与常人无异。
萧逸一向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有机会去建功立业应当十分欢喜。可此次不知怎的,迈出王府后,回身望着威严的大门,他的心底却漫上点点不舍。
就像细小的藤蔓,看似不起眼,但却丝丝缕缕,让人无法忽视。
“世子,”黎平在旁提醒:“时候不早,陆姑娘怕是已经到了。”
收拾心情点点头,他深吸口气,转身上马,一拉缰绳,奔向城门,终归不再回头。
——
北城门处,长安双臂环胸冷冷瞪着眼前欠扁的男子,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你的意思是,你要赖上我们?”
“怎么叫赖?”萧鸿顺不自觉就要炸毛,忆起临行前母妃
的嘱咐,勉强又压下心火,好声好气道:“反正你们云游,四处瞎逛,也没个具体目标,便去青州又何妨?长路漫漫,旅途无聊,我们还能搭个伴……”
“和你搭伴?”长安嗤笑着打断,不屑的上下打量他:“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你身上有哪点值得我屈尊降贵来搭伴?”
“喂!”萧鸿顺的耐心告罄,声调扬高:“怎么说话呢你,知道自己对面站的是谁吗?”
“呵,青州某县的县令,官居末等,当然知道。”
“……喂!”
远远瞧见这两个在城门口吵吵闹闹,萧逸忍不住揉揉额角,瞬间生出种掉头离开的冲动。
萧鸿顺却是眼尖,一下瞄到他,立刻兴高采烈的手舞足蹈:“堂兄,堂兄,快来,这有人欺负我!”
“……你唤我字便好……”
“诶,那多生疏,我们本来就是嫡亲的堂兄弟!之前是你总不在京都,这才疏远了些,不然啊,嘿嘿~”
瞧不惯他这谄媚劲儿,萧逸嫌弃的转开视线,面向长安:“他母妃道青州遥远,其间多凶险,恳请我们带他一程,还特地酬了重金——毕竟是长辈所求,不好推脱,你以为呢?”
萧鸿顺的母妃位份不高,至今也只是个美人,初时只是贵妃身边的一名丫鬟。承宠之后,她不忘旧主,仍以奴婢的身份自居,一直住在承香殿的偏厢。
如此,萧鸿顺自小与太子玩在一起,关系亲厚,比旁的兄弟也都多了一层。
略微一想,明白推拒不得,长安转转眼睛,蓦地伸出手来,“不是酬了重金吗?拿出来,当路费和照顾费了。”
“那是母妃给我堂兄的,有你什么事?”萧鸿顺不满:“去去去,你也不怕被抢了!”
“嗤,小县令,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眼下的形势。”她嘲讽的伸出指头:“我,钦差,御赐尚方宝剑,超品;萧逸,侍卫,他的就是我的,没品;而你,拖油瓶、麻烦精、讨嫌鬼,若是不招人喜欢,小心我半途把你扔开,到时你便得一路哭着乞讨去青州!”
萧鸿顺闻此大怒:“你……”
“好了!”萧逸拉住他:“她说的也没错。”
接收到对方控诉的目光,他又没什么诚意的改口:“除了关于你的那部分,其他的也没错。”话毕,又小声道:“人在屋檐下,连我都要听话,何况你呢?”
瞧着小九不甘不愿的憋屈神色,他总算是松口气。这俩人简直太聒噪了,吵得他头直疼,还要分神来拉架。陆长安油盐不进,狡猾奸诈,好在小九比较傻……不,比较淳朴,听得进劝。
三人议定了行程,刚欲上马离开,身后却忽然有人唤道:“陆姑娘,且等等——!”
扬起眉梢扭回头,却见辆低调又不失华丽的马车紧赶慢赶着往这边来。
有个侍女掀起窗帘探了头正在喊话,瞅着很是面熟。长安想了想,恍然记起原来是皇觉寺中等了自己七七四十九日的崔府丫鬟,秀琢。
过不多时,马车停到近前,秀琢当先下来,冲她一笑后,转身去扶其上的人。
——竟是刑部尚书崔瑾之的妻子,有过一面之缘的卢氏。
萧逸和萧鸿顺识趣的退步,将场面留给了女人。卢氏见状微微一笑,执了个平辈礼:“陆姑娘。”
眉梢微挑,长安淡定的回了礼,直言道:“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大概许久没被人如此直白的催促,卢氏略微有点不自在,但很快又释然,干脆也不再寒暄:“妾身一直想要当面感谢陆姑娘,奈何阴差阳错,居然拖到了此时……”
“你那问题是我同行解决的,与我无干,怕是谢错人了。”
卢氏闻言静默片刻,缓了一缓,方才道:“话是如此,可陆姑娘却是我
接到信前说出那话的,这足以说明您乃世外高人,非是……”
“非是神棍。”见她为难的顿住,长安顺势接口,心知她是想要套近乎,便就弯唇一笑,不再抢白煞风景。
若是平民遇到个灵验的风水师,可能只觉得稀罕,不会太当回事,但贵族们于此却大是不同。
大概越有权钱便越想势大,无论哪方贵胄,都爱结交些世外高人,尊着敬着,以求窥得一线天机,好令几身更上一层楼。
见惯了巴结着自己的权贵人家,长安毫不意外,更没有受宠若惊。细细打量了卢氏一会儿,她突然一笑:“倒是我要恭喜夫人,终究得偿所愿,日后不必再顾虑他事了。”
闻听这话,卢氏一愣,心里狂跳,整个人由内而外,霎时迸发出一股神采:“您指的……”
“难怪大家都道‘好事多磨’,您一次倒是解决了别人家三次需要解决的,”她眨眨眼:“如今时候还早,恐难瞧出,夫人回去安心养着,暂且静候佳音吧。”
巨大的喜悦充斥着全身,卢氏微微一晃,得亏婢女扶住,面上惊喜难耐,口不择言:“太好了,真是……赏,赏,全赏十倍!”
话一出口,又觉不对,涨红着脸,难掩兴奋的歉意道:“我……”
“我都懂。”
尽管年轻,长安却见惯了世情悲欢,对她这情态很是理解:“放心吧,夫人您身子康健,只需谨遵医嘱,好好休养便是。”
“诶,诶!”卢氏喜形于色,将她的话奉若圣旨,逐字揣摩,仔细咀嚼了好几遍。若非长安打定主意今日离开,怕就要被请去崔府中供养起来了。
眼瞅自家主人忘了正事,秀琢轻轻道:“夫人,您不是还有礼物要送吗?”
“啊,对,瞧我,竟把这给忘了!”
难得失态的一拍额头,卢氏往后一指:“知道您马上要出远门,想来想去,赠什么都不方便,只能以此聊表心意了。”
长安顺着望去,方才发现,原来卢氏的马车后还跟有另一辆车。
这车却比她的足足大了一倍,外表低调至极。待到行至近前时,马夫打起车帘,她粗略一瞟,只见内里铺着西域的长毛毯,床榻桌案俱全,里侧则有个多宝阁,其上置着各种常用小物件儿,甚至还能在车中小火烧水,简直是幢会移动的房子。
虽然她不在乎装备豪奢还是简陋,可谁不希望旅途能更舒适些?——卢氏这礼物,真是太及时了!
“这个……”长安虚伪的推辞:“实在太贵重了!”
“哦?”斜眸瞥向她发光的眼睛,卢氏促狭的拖长音:“既如此,我只能再……”
“虽然贵重,但我很喜欢,正需要,多谢卢夫人了。”
看着她故作镇定的高人模样,卢氏掩唇一笑,二人间的生疏也消了许多。
“对了,”心思回转,长安又记起一事:“听说您认了王府表小姐文佩玉作干女儿?”
话题跳得太快,卢氏愣了片刻才答:“是啊,怎的,莫非她与我孩儿相克?”
说到最后,面容严肃,自己先紧张起来。
“没有,不要多想。”长安失笑:“我与她有几分交情,白侧妃镇日烦心庶务,恐是没空去替她谋划……”
“我懂。”卢氏会意,爽快的保证:“既然认了干亲,我自不会丢下这女儿。待我胎坐稳了,定然挑个黄道吉日,举行个盛大的认亲仪式,不会让那孩子吃亏的。”
得了这话,长安彻底放心。如此也算仁至义尽,于文佩玉,她便帮到这里了。
时候真的不早,再拖不得,三人归置好东西,打算在午前离开。
这车由两匹马拉着,萧鸿顺生怕被安排作马夫,当先溜了进去。长安此刻心情极好,也没与他计
较,同萧逸一道坐在宽大的车辕上。
道过别后,瞅见萧逸默不吭声的摆出驾车的姿势,她扬起眉:“萧世子金尊玉贵,不想竟还会这贱民的活计。”
撇着嘴角冷哼一声,萧逸正要答话,遽然似有所感,偏头看向了街边一家酒楼的二层。
却无人迹。
同一时间,隐在窗扇后的镇南王萧睿却是拍着胸脯,低低骂道:“死小子,警惕心还挺高。”
他身后,坐在桌边的萧臣失笑:“父王既想送别,何必遮遮掩掩?若是弟弟瞧了,定然极为高兴。”
“谁要送那死小子?我只是来喝酒,碰巧撞见而已!”
瞪着眼睛放完话,眼见长子一脸淡定,萧睿想想又觉无聊,浮夸的表情渐渐沉淀下来。
“这小子自小便像我,又硬又倔,偏还没多少心眼儿,我瞧着便闹心,总想着要好好板一板,免得如我似的吃这许多苦头,哪料到……”
微微叹了声,他又摇头一笑:“怪道宫中那牛鼻子老道说他一生亲缘淡薄,早知有今日,我……”
——我昔时便多宠宠他,纵着那性子又何妨?
自觉眼下说这些没趣儿,萧睿拍拍桌子:“小二呢?上酒来,总不能白来这一遭!”
“纵是常时保养得好,看起来仍旧风度翩翩,您到底也已经花甲了。”萧臣凉凉的泼冷水:“又不是十几二十的小伙子,悠着点儿吧。”
“混账,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没办法,忠言总是逆耳……”
楼下,马车辘辘前行,驶出城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归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车辕上,长安眯着眼睛,忽然道:“萧逸,只怕你日后会怪我。”
“哦?”萧逸侧目:“为甚?”
“若不是我,你便不会离开京都,到时说不准是另一番际遇。”
见他一脸“你有病啊”的表情,长安哈哈一笑:“我脑后天生有反骨,据说遇到我的人,命运都会发生改变。说不准你原该娇妻美妾,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呢!——可惜啊,现在全没了。”
忍了又忍,萧逸仍是没忍住:“神经病。”
“嗤,尔等俗人,果然不懂天道。”
惬意的后靠仰望天空,只见远处云卷云舒,渺渺乎无边无际,疏阔通透,人在其下如此远眺,瞬时便生出一种渺小之感。
宛如沧海一粟,九牛一毫,太仓稊米,微不足道。
——如此,个人的情仇再是浓重,又算得了什么呢?
红尘万丈,乾坤千秋,有那时间担心有的没的,倒不如把握抓得住的当下,好好享受一番。
吃最香的饭,喝最醇的酒,瞧最美的景——
远方,正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