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香楼二层,最豪华的雅间。
巨大的条形方桌上摆着各色珍馐,锦衣华服的男人们放浪形骸,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和乐融融。
只除了靠窗的角落。
萧逸独个端正的坐着,微微扭头瞧着楼下,时不时的夹些菜来,却极少吃。
就像一块未经开化的顽石,与整个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垂文,你在看什么?”
含着笑意的温润男声忽然于身侧响起,他暗暗一凛,端肃了表情,迅速起身,恭谨的抱拳:“回贤王殿下,臣下只是在发呆。”
“此种场合不必讲究礼数,你称呼我鸿熙就好。”笑眯眯的端起酒杯,当今二皇子——贤王萧鸿熙慢慢道:“说起来,我还不曾敬过咱们大梁的少年将军,只不知世子肯不肯给本王这面子?”
眉眼平静的抬起头,萧逸不闪不避的直视他:“殿下有命,微臣不敢不从。”
萧鸿熙目光转冷,不咸不淡的扯扯嘴角:“世子总是如此……”他顿了顿:“乖顺。”
于朝臣,尤其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而言,“乖顺”绝不是个好词,暗含谄媚懦弱之意,极其讽刺。
萧鸿熙的话音落下,雅间中立刻静默了一瞬。不过很快,大家重又说笑起来。
只是,有些刻意。
被他如此不算含蓄的嘲讽,萧逸却仍不怒不悲:“臣下乃是军人,不敢擅专,理当恪守纪律,忠于皇命,乖顺些总是没错。”
——忠于皇命?
嗤。
微不可查的冷笑一声,萧鸿熙淡声道:“难得世子年轻有为却不骄不躁,真乃国之栋梁。”
“王爷谬赞。”
优雅从容的端起酒樽,鸿熙笑吟吟的一敬:“本王且先恭喜世子大破蛮夷,毫发无伤,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早有旁人举了覆着红绸的托盘在侧服侍,其上放有三樽清酒。萧逸见此微微扬眉,目光在弓腰低背的男子身上略顿了顿。
“咦,差点忘了,裴校尉还算世子的旧部呢!”
注意到他瞬间的凝滞,鸿熙的笑容愈发深:“他也南下征讨过夷族,好似还立了功,只是后来负重伤,只能提前回转——罢,七品小尉而已,想必世子也不认得,是我多嘴了。”
眼神清淡的划过裴姓小尉,萧逸择了只酒樽,面无波澜:“我对他,有些印象。”
听到这话,七品校尉裴知松头垂得更低,面上不可抑制的显出几分羞愧。
裴氏乃名门望族,可惜他是旁系的旁系,父亲又得罪过嫡支,从文无望,只得入伍去拼个前程。
两年前,南部海域夷族入侵,朝廷派遣大军征讨,老将李茂为主帅,镇南王世子萧逸并忠勇伯梁博远为副帅。在一次强攻时,裴知松误中流箭,本以为会必死无疑,却意外得世子相救——原来,萧逸已经观察许久,见他每每勇猛在前,不禁就起了惜才之意。
因着他受伤颇重,若不精心医治怕是要截肢,偏偏战场资源有限,无法妥善处理,萧逸便准他提前返回京都,还特地差人安置他一家,延请名医,问诊寻药,很是周到。
就连这七品的致果校尉,也是上头看在世子的面上给他的。
而他,却愧对这份再造之恩,与李参军一起,向贤王投了诚……
没有理会他的懊悔自责,萧逸双手举樽,郑重的回敬:“微臣多谢王爷厚爱。”
两只酒樽轻轻一碰,“叮”的脆响后,萧逸仰头一口喝尽,萧鸿熙却眯起眼,只把酒液轻轻沾了沾唇。
京都权贵人尽皆知,贤王殿下不胜酒力,几乎滴酒不沾,从不与人对饮,肯碰下杯就算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因此看到他这模样,众人俱都不怪,早便习惯了。
前些年带兵东征西讨时,萧逸作为副帅,尝过不少美酒,眼界颇高,并没把这百香楼的佳酿放在眼里。可淡金色的酒液甫一入喉,他就忍不住愣了愣。
——好香。
他平生还从没尝过如此之香的甘醴。
这酒初初有些甜,像是贵女们喜爱的果酒,却又并无水果的味道,而是带着一股冰凉的甘冽,好似山间的清泉,又仿佛是冬日梅花上的初雪,让人的精神为之一爽,所有烦恼瞬间飞离,整个身子也轻了几分。
它不算烈,可回味悠长,后劲出乎意料的大。又麻又辣的微醺感觉中,萧逸按住额角,出生后的一幕幕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七情六欲剥离出体,他浑身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瞬便能远离红尘,得道成仙,脱离凡胎,乘风归去……
“萧世子?”
见他表情怔怔的,萧鸿熙扬扬眉,出言轻唤了一声:“你莫不是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