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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湾仔1(2 / 2)


教授也笑着说,“所以季先生,季太太,你们不用担心,对拿美国护照的女孩儿来说,那里再安全也没有了。”

阿福听完这番话终于放了心,格外高兴,直说感?谢博士费心照顾小女。

华人小女孩儿很少讲话,罗文禁不住问,“为何将大女儿留在香港,却将小女儿带到美国?”

教授道?,“美国是一艘船,船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无论这艘船上起了什么冲突,这艘船总归是要往前划的?;香港被称之为“东方大熔炉”,都说“西方将他们之中的败类和渣滓送到了香港”,但其实并不是这样,都是一样的人,只是人心变坏了。我太太觉得香港更像一只酒杯,无论发生什么动荡,却始终像威士忌与热带混合果汁一样无法融合到一处。我们都觉得,一个东方人应该看一看美国,知道什么叫歧视与排斥,同时也会知道什么叫自由;一个西方人却应该去见一见香港,看一个又一个基督教的?国家是怎么发动一场又一场的侵略,而周围那群所谓彬彬有礼、衣冠楚楚的?白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接一个被这大熔炉变成彻头彻尾的?败类;同时也时刻警醒自己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一杯茶喝完,仆欧很快来提醒送客人下船。

季家人走后,淮真从甲板回来,也还算镇静。

直至听见“嗡——”声巨响,在如雷贯耳的汽笛声里,心里终于有什么地方被触动。

“第一次离家吗?”教授问。

她点头。

教授立刻提醒她:“到外头挥手去。”

话音一落,她飞快拉开舱门跑到外头,拉开舷窗板。

金山湾里泊满的白色小船,被缓缓移动的邮轮卷起的?白色大浪冲的四下飘散。在一艘艘小船背后的码头上,站着小小的四个人影,一见她小小舷窗里拼命挥动的手,一张张皱起的?脸纷纷舒展,笑了起来。

去国怀乡吗?倒不是,不过离家三个季度,孑然一身的漂泊着又是另一回事,有人牵挂着感?觉始终不同。只是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和三藩市背后这个大陆有着这么多的?羁绊。只觉得白星号像是个风筝,翻起的?白浪则是一条结结实实的?鱼线,金山在后头沉沉拖着它,掌着线,大船便这么稳稳地飞出去。

海上风大,不时日头便落了下来,岸上什么也都看不见了。她立在舷窗边,等着看恶|魔|岛的?灯塔究竟什么时候亮起来,呈给她金山湾最初的?面貌,可是始终没有等来。

教授的?女儿出来找她。

她用英文说,“爸爸说你哭了。”

淮真转过头笑,用表情告诉她自己才没有哭。又问,“我在等恶|魔岛灯塔亮起来。”

女孩儿说,“黄昏灯塔不会亮。”

淮真问,“为什么?”

女孩儿说,“坏人不会挑黄昏做坏事,通常要更晚,天彻底黑透,人人都睡熟。”

淮真笑了,问她会不会讲国语或者广东话。

她说不会,“刚只会讲自己的?名字,便和家人失散了。”

淮真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梅。爸爸妈妈也叫我梅,这个字在英文里也有意思。”

淮真又笑了。

梅又说,“你想吃什么?我叫茶房上了牛肉汤,配法棍,你爱吃吗?”

她说爱吃。

“那你会下象棋吗?”

“西洋棋下不好。”

梅说,“那你进来我教你,然后就能吃饭了。或者你想接着在外面伤感?一会儿?”

淮真认真点点头,“嗯……那我进屋里哭,里面暖和。”

船从湾区行到大海里,整夜整夜颠簸得厉害。二等舱比三等舱的客人面貌整洁,又比一等舱热闹,除开中产人家出洋念书的?华人学生,白人更多,多是年轻单身白领。

二等舱共用餐室与茶房,没几天年轻人们便熟络起来,男男女女相约晚上跳舞或者去酒吧饮酒。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或学业有成,或有可观收入,前途有为才被派往远东。未来可期,目的地相同,又都是俊男靓女,隔三差五便会发生一些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的?增加,每到夜深人静便越发明显。

十二岁的?梅,夜里总听见吟吟哦哦的声响,忍不住问淮真:“他们在做什么呢?”

淮真绞尽脑汁的?想了想,说,“他们在遵循大自然的规律。”

“大自然有什么规律可循?”

“繁衍……生息。”

“那他们遵循了吗?”

“他们违背了。”

“我不懂。”

淮真解释不下去了。只觉得搞不好她比自己还懂。

教授太太见淮真不是教梅做功课,就是陪她下西洋棋,一入夜便捧着本小字圣经读给梅听,成日关在屋里,像个入定老?僧似的?心如止水,也颇觉纳罕,问她怎不跟舱里的?年轻人出去玩。

梅头也不抬地回答:“因?为季女士不想违背大自然的规律。”

教授思索两秒,绕过弯子,立刻明白过来,哈哈哈笑个不停。

太太问他笑什么。

他说,“季已经结婚了。”

太太更诧异,“是谁?”

教授说,“是个白人,和她去过哥大的?会场,我有告诉过你。”

太太恍然,“竟然已经结婚了,那他人在哪里?”

教授笑道?,“我不知道。”

太太看向淮真。

淮真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太太气得,“你怎么连先生在哪里都能不知道?”

教授眨眨眼说,“也许就在我们某天散步在中环花园时,也说不定?,对不对?”

太太听得一头雾水。

往后一个礼拜,教授太太见她更显温柔,带着点考量,像读者以上帝视角考量书中人物似的?悲悯。教授说自己太太爱读毛姆,而毛姆笔下的?异族通婚“大多是甘心触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是其中一方的狂恋”。

西泽也爱毛姆,但她觉得自己与他却不算,无关乎异族与否,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值得半点歌颂或者怜悯。

等西洋棋下得和她的德州|扑克一样炉火纯青的?那天,白星号也终于驶入维多利亚港。她从未到过这里,但当见到那比金山湾广阔数倍的?港口,几乎难以相信这竟然是无数次在明信片上见过的?、星光大道背后被无数次填海填得拥堵不堪狭小港口。

如今这里港深水阔,里头停泊或行进着几十艘万吨巨轮,一艘艘在温柔晨光里头呜咽着向广阔海口缓慢移动,场面不知多壮观。海的那头多数是高低错落的洋房,带着浓郁、突兀的?热带殖民?气息提醒着她:虽然共享一个太平洋,但这里离金山湾那一个太平洋已经很远了。

她靠在栏杆上,背对着半岛,望向港岛。

花花绿绿的滨海洋房上夸张的?广告牌里,突兀的?出现一张英国政府告示,用英文与繁体?各写着:三月十五日期,铜锣湾向维多利花园西北进行为期两月填海工程,该注意行车避让。

淮真笑着摇摇头,转身进舱。

穿制服的?船员挨个敲门,叫关上舱门,等喷洒消毒方可下船。

淮真很诧异,用英文问船员:“不需要入境检查吗?”

船员用带着殖民?特色的英文回答她,“不需要,Man.”

说罢门便被拉了起来。

教授夫妇在屋里呵呵大笑:“船是美国船,没有美国人偷渡到英国人的?殖民?地;但是美国有西班牙流感?,英国人很怕这个。这里马来人讲英文都喜欢带一个man,也不要见怪。”

三月的?艳阳晒得大铁壳发着热,地上消毒水很快蒸腾起来,满舱都是医院的怪味。

淮真将窗户打开,倚在窗边,看着黄色警服的?广东工人开动起重机,将船舱里的?行李一一卸到码头看守人那里。

紧接着,船员将头等舱门打开放行,等确认所有头等舱的客人都已走空,这才下来通知二等舱里的?客人。

行李由推车推出来,周遭立刻涌来一群黄包车,连带着海峡殖民?地式的?英文也跟着蜂拥而至。

教授用北方话大喊:“请让一让——”

没人听得懂,仍将前路挡得苍蝇都飞不过一只,急的教授满头大汗。

淮真笑着说,“揸车出行,烦请借过。唔该晒。”

面前年轻的?黄包车师傅将车往后挪出个空隙,淮真忍不住回头多瞧了黄包车一眼:不是黄的?,车身不知为何被漆成绿油油的,车棚却是新鲜的?大红色,像一只只热带大西瓜。

四人匆忙推车离了码头,先生太太都夸奖,“会讲广东话,真方便。”

淮真还蛮得意。

一个白人小伙开过来一辆橙红色莫里斯牌小轿车,看见教授夫妇脚下堆放的箱子,睁大眼,张口便是英式腔调:“我该借一辆行李坐宽敞一些的?车来!”

一边抱怨,一边却将行李厢打开,努力进行着多边形组合的?计算。

淮真估摸着英国人的?几何搞不好比自己还差,不由得上前搭了把手,总算合力?将所有行李都塞进行李座。

英国小伙很不好意思,立在她跟前红了耳根。

教授见状便两相介绍:季小姐,我新得的?学生;马克,大学教员。

马克立刻问,“季小姐是上海人?”这年里,外来香港的黄种女孩,上海的最多,也最典型;不是上海来的,衣着也典型。

教授道?,季小姐是美国人。

马克立刻有些诧异,像看新鲜似的。没到过美国的人,大抵不明白美国社会的?完备歧视链。

一道?上车,教授叫他开去聂歌信山道?教会宾舍。

淮真以为会先乘船去九龙。

教授笑着解释,“先送女士安全到家。想过来九龙吃茶,哪天都不晚。”

淮真谢谢夫妇。

车绕行中环步行街,一路往山上开去,状似唐人街景一点点变成柏油山路,车窗外的?景象也逐渐被杜鹃花、岩石与海所取代。

车里热络络的?聊着天,教授突然回过头问她,“感?觉怎么样?”

淮真知道他想问她追本溯源感?觉怎么样,她想了想,说,“像个人口稀疏的豪华唐人街。”

教授大笑,说,“香港很美,再呆一呆就知道了。三藩市适合养老,香港却是个适合年轻人艳遇的?地方。”

淮真笑了,心里却否决。不知香港适不适合艳遇,但她知道三藩市适合。

说着话,黄色的教会宾舍的?百叶窗从茂密的?热带植物后探出头。

车开入花园,停在客厅外。客厅门边放着一盆盆蓝色瓷花盆,里面种着小型棕榈树,树后头放着藤椅与白色靠背椅。

地板是洁净透亮奶黄色,映着洁白的墙壁,热辣辣的氛围扑面而来。

马克帮忙将她的行李拎下来,自告奋勇替她揿响接待室的门铃,叫来接待员露西·周。

房间在楼上,宾舍没有电梯,教授立刻叫马克将行李拎上楼。因?为教授三人还在楼下,不便叫人久等,两人合力?将行李搁在宿舍门外,立刻下楼来。

教授夫妇正同接待员交待些什么,大致是请她费心照顾自己。

见她下楼,转头笑着说,“露西比较熟这里,她一会儿仔细告诉你生活须知,熟悉周围,巴士线路,早起规则,有什么都可以多请教她。”

淮真点头。

马克突然自告奋勇,“也可以请教我,我……”

说着掏出名片递给淮真,迫切得连梅都忍不住笑他。

教授却赞许,“你刚来不太熟悉,马克有车,方便带你四处看看。”

淮真有点迟疑。

教授接话,“你想说你已婚——部分已婚,一切没有定?数,只能算订婚。”

淮真无奈笑一笑。

教授从衬衫掏出派克笔,将半岛酒店的?公寓地址、电话一并写给淮真,告诉她教会宾舍一楼有电话租用,可以随时投币使用,有事便与他联系;不过马克应该会有更多时间,也会给她更愉快的香港旅行体?验。

马克对她仍十分热情。临上车还说,他知道一家主营美国菜的餐厅,在尖沙咀香港酒店六楼,叫格瑞普,希望淮真有空有一定?赏光和他一起去,他还从没尝试过美国菜。

淮真笑了,说我也不知什么是美国菜。汉堡?薯条和可乐?

一车人都大笑起来。

教授一家走后,露西·周带她上楼看房间。

“楼顶花园,一楼客厅、餐厅与院子都是公用区域,早餐七点开始,如果你六点半乘巴士参加学校考试,记得提前一天告诉索伊莎嬷嬷;大多数都是法餐,但是女学生们都讨厌吃蒜,所以早餐通常是不加蒜的?教会式法餐;最早一班校巴六点钟开来,最晚一班到九点;晚餐六点钟开始,七点半结束,因?为学校五点放课,回来晚了,兴许只能在铜锣湾排挡里随便吃一些。你的?房间是走廊尽头的?单间,这房间很美。宾舍背靠中环植物园,推开浴室窗户便可以看到;卧室床边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海——不过千万别轻易打开纱窗,这里是山上,离植物园又近,到夏天你就知道受了。这是你的?钥匙,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房间,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淮真推开门,瞥见那尽头只容下一张横陈的?床,虽然小,各式家具却一应俱全的房间。她伸手将行李推进房间,又笑一笑,表示她很喜欢这里。

露西很体?贴的说,“我这里有干净枕衣,如果你想休息,随我下楼来换上,大可以睡一觉。”

她问,“能否借用电话?”

露西说,“不急,学校教务处已经下课,明天再去学校报到不晚。”

她问,“今天几号?”

露西道?,“三月七日。”

她疲累的?点点头,香港岛下午五点半钟,三藩市凌晨一点,华盛顿早晨四点半,美国的三月七日还没开始……长途劳顿,她确实需要睡个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毛姆笔下的异族通婚,都是甘心触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有一方是狂恋。——这话祖师奶奶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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