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秋高气爽。
袁萝出了小楼,一路往北。这些日子因为袁萝非常配合,连延秋也放宽了对她的管束。至少在北宫这一块地盘逛逛是没问题的。当然背后少不了锦麟司的暗探跟随。
四周一片黑暗,廊下的宫灯都落满了灰尘,道上几乎看不到宫人经过。康俨占据皇宫之后,人手不足,几处冷僻的区域都被封闭了。
她一路沿着寒月湖往北,到了熟悉的宫殿前。
毓秀宫也比往日看着更陈旧萧条。袁萝推门进了正殿,不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蔡云衡正坐在廊下,依靠在柱子边,遥望着天际的月光出神。
他手里端着酒杯,身边搁着一壶酒,而酒壶的对面,还有另一个酒杯,斟满了酒水,安静地立在那儿,仿佛还有一个虚空的人影,正在与他对饮。
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清楚袁萝,他惊讶地起身。
两人相顾无言。
蔡云衡顺着袁萝的目光落在酒杯上,抿着唇,没有说话。
袁萝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来到另一边坐下,端起了酒杯。
“坐下吧。”
蔡云衡略一犹豫,乖乖地坐了回去。
“听说了他在前线大胜的消息?”袁萝平淡地开口。
蔡云衡点点头。
“有什么感想?”
蔡云衡分辨她的表情,确定其中没有敌意和讽刺,才低声开口道:“很高兴。不管娘娘是否相信。在北疆奋战的那些年,每一个武将都有一个梦,从顾良勇将军,到下面我和他这样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都在想着是不是有一天,能打出天阁关,率领大军,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遇敌破敌,遇城摧城,一路高歌猛进,杀个痛快。”
“可惜那时候也只是想想而已,谁能料到,不过短短几年,他竟然把这个幻想变成了现实。真是……”蔡云衡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有痛快又痛苦的心情。
“他确实比我强。”
最终,说出这句话,蔡云衡唇角溢出一抹苦涩。
袁萝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雪山的小木屋里,顾弈说起这个曾经的朋友,那一句:“其实,他并不比我差。”
这两个家伙……
这段日子蔡云衡一直避着她,袁萝能感觉到。
是因为心虚、愧疚,还是别的?
她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笑道:“听闻你最近升官了?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恭喜。”
就在半个月前,蔡云衡卸了扬威先锋将军的职务,被提拔成正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还封了瑞安侯的一等侯爵位,待遇可谓是显赫无双。
但真正了解朝政的人都知道,无论殿前都指挥使还是瑞安侯,都是听着显赫的官衔,安详高官厚禄,却不掌实权,手下顶多只有数千名大内侍卫。比起掌握数万精锐的先锋将军,蔡云衡这状态,是明褒暗贬了。
康俨对连延秋动了疑心,蔡云衡自然也没有落到好处。
“娘娘……何必嘲笑臣呢。臣有负国家,有负百姓,有此鸟尽弓藏的下场也是应该。”蔡云衡苦笑。
袁萝眨了眨眼睛,她都还没开嘲讽,这家伙先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看着晶亮剔透的明月,袁萝幽幽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认识连延秋的?”
蔡云衡苦笑:“就如同娘娘所知,从很小的时候。”
“令姐遭遇不幸之后吗?五岁那年?”
蔡云衡点点头。大概知道袁萝想听什么,他非常坦诚地开了口。
“他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当年姐姐那桩案子结束之后,父亲非常佩服他,认为他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而他也非常欣赏父亲。”
袁萝之前就听顾弈说过,蔡家虽然是武将门第,但蔡云衡的父亲蔡长凌更喜欢学文,自幼读书,才学非凡,爱女身亡之后才决心投笔从戎的,不过在军中也是当的参赞谋划职务。
“一来二去,他们成了至交好友,所以我小时候经常见到他,其实我童年时候的武功启蒙,还有一部分是他指点的。”
说起童年往事,蔡云衡眼眸闪烁着怀念的光泽,“小时候,顾弈还曾经好奇,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我武功进步比他还快,为此白天黑夜地苦练。他从小就不服输……”
听着他的话,抿着清淡的酒水。袁萝慢慢在心目中勾勒出两个少年的形象来。
蔡云衡的声线清澈,只是语调沉黯。
“后来他因为得罪权贵,在外放出京的路上遇害。听闻了消息,父亲大为悲恸,专门赶去了事发的山道查探真相,可惜山道被大雨冲塌,又有朝廷兵马赶至封锁。他徘徊数日不得靠近,只能失望而归。之后每年还去他衣冠冢之前祭拜。”
“不想祭拜了两年,竟然收到了魂归地府之人的邀约。”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蔡云衡目光投向虚无黑暗的天幕,声音沙哑。
那真是一封从地狱传来的邀请,从此将他们一家拖累地万劫不复。
“你的父亲,何必……”袁萝蹙起眉头。按照她这段日子的了解,蔡长凌也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为了人情付出到这种地步。除非是为了……
“大概是为了理想吧。”蔡云衡露出苦恼的笑容,“其实,我是不太能理解他们这种变态的理想的。”
袁萝大概心中明了,望着眼前微带迷茫的少年。
可你还是义无反顾走上了你父亲同样的道路!最终,这句话袁萝并没有说出口。
她站起身来,“只喝酒也没什么滋味,陪我出宫走走怎么样?”返回京城这么久了,都不知道京城是个什么模样。她身边有锦麟司的暗探跟随着,限制着活动范围,但如果跟蔡云衡一起出宫的话,应该不会反对。
蔡云衡一愣,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娘娘有令,自然无所不从。”
两人一前一后,轻车熟路地到了宫墙边。
宫墙还是旧日的模样,只是走来的路上,因为缺少宫人打理,周边花木萧条了不少。
蔡云衡在墙边跪下,袁萝踩着他的肩膀,就如同几年前无数次溜出宫去的样子,攀上了宫墙。
然后蔡云衡跃出宫墙,落在下方,伸手接住跃下的她。
纤细的腰肢落进怀中,待袁萝稳住了身形,蔡云衡很快放开,问道:“娘娘想去哪里逛?”
“先去街上看看吧,体察民情,当然要多走走。”
蔡云衡不由自主露出笑意,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出宫时候,她说过的话。
***
小楼之内。
连延秋听着属下的禀报,按住额头,叹了一口气道:“随她去吧,别玩得太出格就好。派两个人远远跟着,小心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