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抵达悬崖底下,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了。
顾弈走到熟悉的山洞前,这处山洞对他来说,充满着难以言说的回忆,那个飘雪的夜晚两人一路逃亡,在这个狭窄的山洞里蹉跎了好一阵子。
但此时此刻,走近这里,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几个士兵守在山洞口,神情复杂。
最先发现现场的士兵不敢擅自行动,只封锁了洞口,如今山洞内一切都还是事发之时的情形。
顾弈犹豫片刻,还是走进了山洞。蔡云衡紧随其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娇俏的脸孔,滚落在石头角落。明媚的大眼睛里还带着一丝惊讶,像是永远凝固了的画像,静谧而阴森。
这个女孩子……韦氏的六小姐,似乎曾经是自己的未婚妻来着。
这其实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
顾弈心情复杂,挪开视线,蜿蜒的血迹流入山洞中央,曾经两人点起的火堆灰烬还在那里,被后来者的鲜血浸透。
面对这残酷无比的场面,蔡云衡也没有了任何调侃的兴趣,沉默地叹了口气。
最先赶到的士兵低声禀报着:“经过验看,是被人枭首,然后剖腹取走……”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短暂的沉寂很快被急切冲入的脚步声打断了。
韦曦一把推开站在山洞口的士兵,冲了进来。
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他眼睛瞬间睁大,充血般赤红一片。
顾弈两人赶紧乖乖地退了出去,将这片狭隘的空间留给受害人的亲眷。
山洞内传来压抑的声音,仿佛是愤怒的嘶吼,又像是悲伤的哀鸣。
两人心情压抑。
蔡云衡盯着阴沉沉的天幕,心不在焉抱怨着,“又要下雨了,这劳什子的雨,下个不停,真是烦人啊。”
顾弈看了一眼山洞内,默默地摇头。
蔡云衡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之前那个彭越明说的你二哥的事儿,是怎么回事儿?你之前没跟我说过。”
顾弈苦笑,“没有希望的事情,又有什么可说的。”他将之前彭越明联络他的细节逐一说出。
蔡云衡听着,表情不由自主地开始变化,尤其听到北戎愿意交换顾缜的性命和奸细名字的时候,他睁大了眼睛。沉默半响,勉强开口道:“你是说,顾二哥他还没有死,如今还被关押在大牢里。那可以派兵去救……”
话说了半截,自己也感觉说不下去了。顾二在北戎的大牢,一定是重兵把守,派兵不远万里去敌国拯救大牢里的要犯。以为是话本子里头劫法场吗?一帮高手杀入,就能将犯人救出来了。呵呵……
顾弈低着头,他知道二哥的性格,绝不会归降,本以为一定惨遭毒手了,没想到还活着,让他原本沉暗的心中骤然见到一缕光明,紧接着却又是更深的黑暗。
他无法救人!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资源!
这是一件无比黑暗而绝望的事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步入死亡,却无能为力,是比听闻他们战死沙场上更悲怆的事情。
有了希望再剥夺,本就比一开始的绝望更加残酷。
“别难受了,先将那个狗贼抓住再说。”蔡云衡最终只能这样安慰了一句,目光投向苍茫的雨幕。
比起失落的心情来,逃走的彭越明更是迫在眉睫的任务。
蔡云衡带队追击,还有满脸写着要杀人的韦曦。几队人马杀气腾腾循着痕迹一路追了下去。
顾弈则带着部分兵马,返回宫中。
刚进乾清殿大门,就看见贵妃正站在大殿中央,怀中抱着另一个人,一边轻拍着她的肩膀,一边低声安慰着什么,姿态亲昵而温柔。
顾弈一怔,在殿外停下脚步,低下头。惊鸿一瞥间,他已经认出抱住贵妃大哭的正是韦皇后。两人都是身姿窈窕的倾世佳人,站在一起的画面美得不似人间。却总让他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儿。
察觉到殿外来了人,韦皇后抽抽搭搭止住哭声。韦素素的事情提前一步飞马传讯到了宫中,她知道之后大哭了一场。虽然平时很讨厌这个庶妹,好歹也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十几年了。
袁萝又低声安慰了两句,才将韦皇后送出殿门外。
待韦皇后走远了,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你有一个女儿,不好好教教导,将来嫁了人,就是祸害别人家。如今看来,没嫁之前也是祸害自己家啊……”
抱怨了几句,转身进了大殿。顾弈跟着她后头,无语地听着。
大殿上,行礼之后,他禀报了今日的战况细节。最后道:“是臣之失误,让人犯走脱,请娘娘责罚。”
袁萝仔细听完,摆手道:“罢了,你之前能发现这姓彭的嫌疑之处,并禀报上来,已经是大功一件,此次只要能将人追回,也不算过错。”
顾弈应了一声,神情郁郁。
袁萝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这位被杀害的六小姐,还曾经是你的未婚妻吧?”
顾弈意外,沉声道:“是曾经有过婚约,不过早已解除。”
“觉得难过吗?”
这个问题有点儿超纲了,顾弈还是老实回道:“臣与那位姑娘素昧平生,若要说难过,也只是无辜之人横遭杀戮,心生同情。”
按照原定计划,他是要跟蔡云衡一起追击凶手的,却临时换成了韦曦,算是体谅韦曦的丧亲之痛。
袁萝却没有这种怜贫惜弱的念头。韦素素选择这样一条路,落到这种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所以说,满腔痴情的无知少女就别掺和政治这种事儿了。
比起韦素素,袁萝更看重另一件事:“此人之前提到了你兄长的事情,可是真的。”
顾弈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老实低头道:“应该是真。”顾缜的玉佩是实打实的,之后他去了约定的客栈,彭越明竟然真的依照约定,在那里留了信笺。里面明确地说了顾缜被关押的地点,以及南院大王提出的联络方式。从这方面来说,彭越明这个人还是挺讲信用的。
将搜来的信笺递上去。袁萝简略看了一遍。
顾弈略一犹豫,信笺里面还提到会告知真正的奸细名字,他生怕贵妃娘娘想多了,便从头解释道:“当年臣之父亲与娘娘不合,知晓娘娘暗中得到了父亲筹备的军略计划……”
他尽可能地将贵妃娘娘当年勾结北戎的黑历史用委婉点儿的语气说出来。贵妃脾气不好,万一当场翻脸他可就惨了。
袁萝好笑地看着他苦恼又忧虑的表情,爽快地承认道:“哦,本宫是曾经干过这缺德事儿。”
“咳咳……”顾弈被这直白的语气给噎住了,咳嗽两声,才继续说了下去。
披着李婕妤马甲的时候,袁萝就知道这件事了,此时以贵妃的身份听着,另有一种感慨。
等顾弈将事情解释完毕。她合上信笺,问道:“此事是本宫的罪责,无可推卸,你……还恨着本宫吗?”
顾弈忍不住抬头看了袁萝一眼,发现那双明媚动人的大眼睛正认真地盯着自己。
他挪开视线,有些慌乱,回味刚才那句询问。才发现,所谓的恨意,不知不觉就淡薄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知晓了她的血脉,还是从两人一起跌下悬崖,害得她小产,亦或者是因为这段时日雷霆风暴般扫尽沉疴的执政手段上……
“娘娘……”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突然眼前一暗。
是贵妃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别这样苦闷的表情。如果没有那么仇恨了,不妨先暂时搁下,向前看,比如眼前的大事。”她将信笺在顾弈面前晃了晃:“不想着联络一下,试探看北戎那边有什么条件吗?”
顾弈一惊,立刻低头道,“臣不敢有此损公肥私之心。”
北戎那边想要跟他交易,必定是看准了他如今执掌顾家军,是实权将领,从而想要牟取利益。
北戎的利益就是天裕的损失!他身为武将,怎么能连这个也分不清楚。索性连联络都不要联络,免得变成别人钩子上的鱼,最终任人鱼肉。
袁萝叹了一口气,隐有怜惜之意。她没有忽视刚才顾弈说出“不敢”二字的时候,眼中的痛苦和挣扎。那是他感情深厚的兄长,却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这个少年肩负的东西太过沉重了,从顾良勇身亡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都压住他的肩膀上。
她强忍住摸他脑袋的冲动,平静地开口道:“交易放在私底下,是不能见光的损公肥私,但若是摆在明面上,就是国与国之间的正常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