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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相别(一、二)(2 / 2)


白玉也一笑,上前摸摸它的?小脑袋,垂睫掩去眸里神色:“好。”

这是白玉来到陈丑奴家后,黑得?最早的一个夜晚。

繁星如水,明月如水,风也温柔如水,把夜下的?小院填充得?雾蒙蒙的?,像个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梦。白玉坐在院里的?草地上抱狗,向从水井边走来的陈丑奴道:“再?给我喝一坛爷爷的千日醉呗。”

陈丑奴手上端着个盆,盆里是刚刚洗干净的?碗筷,闻言道:“七夕那日都不曾喝。”

白玉想骂“小气”,转念又忍住,改道:“所以今日补上嘛。”

陈丑奴不动,似在犹豫。

白玉不给他犹豫的?时间,一下子从草地上起来,将小黄狗塞给他,而后端过一盆碗筷,大摇大摆往厨房里去。

陈丑奴抱着狗,依旧不动。

白玉用后背抵住厨房的门,脸埋在昏黑的?光线里。逼仄的?厨房里还?残留有晚餐的?味道,炝炒的?土豆丝的?又酸又辣,丝瓜汤清甜可口,苦瓜肉片鲜美多汁……酸,甜,苦,辣,一样也不缺,一样也不散场。这是她和他的?饯别。

厨房外,是小黄狗欢快的?叫声,白玉走到橱柜前,把一盆碗筷放下,踮脚拿下柜上的?两坛陈酿。

陈酿密封多年,酒坛的?封口蜡上都积了尘,白玉一点点地擦拭干净,然后将坛盖揭开,掏出怀里的?忘忧水。

忘忧忘忧,至此以后,愿你无忧。

开始是我的?事,结束是我的?事。幸是我的?事,不幸也是我的?事。

只有无忧,我希望是你的?事。

陈丑奴在院里遛狗,白玉抱着酒坛从厨房里走出来,两坛。

明月照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也照在她怀里熟褐色的酒坛子上,她笑,唇红齿白,眉眼粲然,一下子攫住陈丑奴的目光。

“陪我。”她大喇喇走过来,径自在草地上坐下。

陈丑奴也席地而坐,这一次,他们挨得很近,即使酒香飘溢,也不会彻底吞没彼此的气息。

白玉替陈丑奴揭开坛盖,递给他,扬眉:“你酒量好不好?”

陈丑奴单手抓住坛沿,也扬眉:“不好。”

白玉莞尔,双手抱起酒坛跟他一碰:“今晚喝垮你!”

陈丑奴啼笑皆非,举坛饮了一口,转头时,白玉正喝得?咕噜咕噜的?,像个小小的汉子。

“到底是喝垮我,还?是喝垮你自己?”陈丑奴转开头,望向深深的?夜。

白玉饮罢,长出一气,水润的?眸子里泛起红来,像是喝得?很痛快,她用力眨眨眼睛,突然用胳膊肘撞了身边人一下,板脸:“你太斯文了,不作数,重来。”

陈丑奴笑,笑完,双手捧起酒坛,仰头一顿豪饮。

白玉盯着他上下跳动的喉结,一时惊了。

小黄狗嗅到醇香,绕着两人东转来,西转去,尾巴摇得?跟个风车一样,陈丑奴顾自喝着,酣畅淋漓,豪气冲天,爽快得?仿佛不顾一切,不惜一切。

白玉定?定?看着,泪掉下来,突然用力把他的?酒坛子夺过。

陈丑奴震了震,看向她。

大概是因为流泪,白玉竟恍惚间觉得?,他的?眼中,也是有泪的。

“哭什么?”

在雾蒙蒙、也泪濛濛的?视野里,白玉听到陈丑奴这样问。她胸口一酸,眼泪流得?更长,也更烫。

“我没哭。”她瞪大眼睛,故意这样说。

陈丑奴看着她,不再?有话,他没有去擦她的?泪,他拿回属于自己的?酒,再?一次扬起头。

夜风骤至,吹乱他鬓边的发,吹灭他眼里的?光华,够不着琼酿的小黄狗在两人身边发出不满的控诉,他吞咽酒液的声音也毫不示弱——咕咚,咕咚……像一只愤怒而绝望的?拳头……

白玉怔怔坐着,不再?去拦。

她的泪没有流完,他的?酒喝完了。

他醉倒在水一样的、想来是很冷的草地上,侧过身,把她抱住。

她抱着自己的?那一大坛酒,后背抵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她听到风在树上游弋,她听到蝉在树下低语,她听到自己开口:“你还?记得……那天在客栈里听到的‘许攸同’吗?”

陈丑奴的气息喷在她颈窝里,很均匀,也仿佛很平静,白玉听到自己说:“许攸同就是我。”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沉默,然后深吸一气,摸索着,把陈丑奴的手抓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放上。

她把她的心脏交给他,睁大眼睛,泪水唰唰地往下砸。

她说:“这就是我的?疤。”

月色那样浓,星光那样灿烂,白玉流着泪,却又低低笑起来,道:“不过,我不叫许攸同,‘许攸同’是我顶替的别人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叫赵彤,闺名叫彤彤。我是山东章丘人,爹娘开了个镖局,会耍红缨枪,可是我想学剑,他们不让,我就从家里逃出来了。”

十二岁那年,她挎上一个包袱,逃出章丘老家,一径南下。入剑宗,登大堂。

她春风得?意,趾高气扬。

她不再?做赵彤,她做许攸同,做别人,做自己最向往的?、最珍爱的梦。

她立誓要学有所成,后来又更进一步,立誓要功成名?就,立誓回乡、回家时,一定?能光宗耀祖,让爹娘对自己刮目。

她确乎很上进,并且有对得起这份上进的?天赋,很快便在剑宗一众新弟子里崭露头角,得?掌教青眼,得?顾竞青眼,往后更是顺风顺水,扶摇而上。

唯一遗憾的也不过就是——人缘不怎么好。

“我太争强好胜了……什么都想赢,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时候都急着去证明自己。他们大多不喜欢我,有些面上同我笑笑,背后则颇多不齿;有些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我多讲一句;还?有一些,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茬,他们在剑术上赢不了我,就竭尽所能地在其他方面欺凌我。其实,在剑宗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快乐,除了……”

除了——

一片片的?碎梦在雾蒙蒙、冷冰冰的视野里拼合,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唇齿,那人的?剑和白衣……

白玉紧紧闭上眼睛,尽可能不让那个形象恢复得?太鲜明,这些年,她害怕做梦,怕梦回七星柱下的?耻辱、伤痛,也害怕梦回年少时憧憬的、挚爱的那一抹白影。可是此刻,她还是要说,她必须要说,她要把这个人从她的?伤疤里挖出来,彻彻底底,原原本本。

“除了李兰泽——我的?三师哥。”

李兰泽是在一个冬天走进她世界里的?,他属于第二种人——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她多说一句。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冬天走来,在她的?世界里种下了春天。

他撞破她的?女儿身份,在她软硬兼施之下,破天荒地替她一瞒再?瞒。她先对他动情,在十五岁及笄的?那个夜晚对他坦白心意,他严辞回绝,却又在一次醉后将她抵在树下,生涩而莽撞地向她索吻……

他严格,正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唯独在她这里失去了规矩,失去了脾气,到最后,也失去了初心。

“十月初三,他对我说,要娶我。”

那是她进入剑宗的?第五年,太清剑法还?差最后一层即可突破。她所求不多,不想什么名?扬天下,只想博个光宗耀祖。另外,还?想跟这个人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她答应他的?求婚,告诉他,等?再?过差不多一年,她就离开剑宗,回到章丘老家去,等?他上门来提亲。

他说,好。

“十月二十,他下山历练,去前跟我说,会回来跟我看洞庭的第一场雪。”

腊月初一,她被人告发,遭掌教提鞭审讯。

她魂飞胆落,却在掌教的?逼视和逼问下咬紧牙根,坚决不认。

她那时害怕被顾竞废去武功,害怕被扔下山去,害怕从此功亏一篑,声名狼藉。

她那时还不知道,等?待着她的结果,远比她所害怕的?还?要可怕得?多。

腊月初三的?七星柱下,冷风砭骨,顾竞雷霆大发,命人扒光她的衣服,她震惊地瞪向那一个个向自己走来的男人——她的同门,她的师兄……

她怒吼,她大哭,她泣不成声,苦苦哀求……

天那样冷,她穿得?那样厚,叫得那样惨,挣扎得那样激烈,却还是逃不开那一双双坚决得近乎于野蛮的大手。

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

可是,人缘不够好又怎样呢?

我不犯人,人应当也不该犯我。

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些她不曾犯过,也不该犯她的?人,会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向粉身碎骨的深渊。

洞庭的第一场雪,是下在她遍体鳞伤的、赤*裸裸的?躯体上的?。

路边冻死之骨尚有草席裹尸,而她一*丝*不挂,被扔在大雪纷飞的?荒坡下,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一无所有。

梦想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家……

呵,家,也不会再?有,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我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

月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风声和喘息声混杂在一起,白玉抓紧陈丑奴温热的手掌,感受着他平和的?呼吸,一字字道:“屈辱。”

永无尽头的?,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无法洗刷的屈辱。

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习惯,来消化,来筹谋。

她用一种坚决得也近乎野蛮的方式来回馈那些阴鸷也好、懦弱也好的眼和手。

她以为只要雪净前耻,她就可以从那些噩梦中解脱。

可是当她踩过血泊,燃尽怒火,一身是血地从剑宗走出来的时候,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她并不感觉解脱,甚至也并不能感觉到哪怕是一丝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她还?是一无所有。

受苦没有意义,报仇没有意义,这一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剑宗离开后,她四处漫游,最后在翠云峰一跃而下。

悲风如啸。

她惊觉生命真美,也惊觉这命真丑恶。

她知道自己活够了,也知道自己从不曾活……

月华如泄,流尽了,白玉的?泪也流尽了。

陈丑奴的气息依然喷洒在她耳廓,平静,温热,带着唯一浓烈的?酒香,侵占着她的感官和心房。

白玉知道,他已经醉了。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坐直,仰头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把自己放进他的?怀抱里。

她抱紧他,和他一起沉醉,沉醉于这片不为人知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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