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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亲(四)(2 / 2)


陈丑奴这回是真没听懂:“为什么?”

他又不会让她干活。

白玉依旧噙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转开话题:“你的家人,都是这么高吗?”

陈丑奴摇头,在肩旁比划了一下:“我只见过我爷爷,他大概这么高。”

白玉凝眸,欲言又止,视线一转,落在他身旁即将成型的那块青石上,终于捡回了自己刚刚丢下的那个问题:“怎么死的来着?”

“啊?”陈丑奴跟不上这样跳跃的节奏。

白玉躺回藤摇椅上:“云家堡的二公子。”

陈丑奴恍然,又有些惘然:“不清楚,周二爷没说,我也没问。”

白玉努了下嘴,兴致索然,闭上眼睡了。

幺婆婆是日头将斜时来的,白玉午觉将将醒来,眼皮一睁,便瞧见个高高壮壮的影子从院门口向山下跃去,一蹦蹦得老远,几下便去了十来丈至之多。

白玉朦胧的眼神顿时变得烁亮,紧锁陈丑奴脚下,细长的眉毛扬了扬。

竟然是个练家子。

“藏得倒是挺深。”白玉嘀咕,重新阖上了眼皮。

幺婆婆依旧嗓门响亮,像个喇叭花似的,从院外一路地嚷进来,白玉躺在藤摇椅上,故作出睡醒之态,睁开眼,瞧见陈丑奴手上拎着个沉甸甸的背篓,背篓里大包小包,塞得满满当当。

幺婆婆实在是个守信人,昨日去时说“这就给你们采办去”,今日便把衣衫头巾鞋袜都买来了。

陈丑奴把大包小包一样样地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小院中间的石桌上,脸上难掩笑意,破天荒地硬要留幺婆婆吃了晚饭再走。幺婆婆这回也毫不客气,喜笑颜开地点了两个菜,待陈丑奴入厨忙活后,便拄着拐杖,精神抖擞地向白玉这边摸了过来。

白玉忙从藤摇椅上坐直,虚扶了老太太一下。

“小玉啊。”幺婆婆笑得像个核桃,“伤好些了吗?”

白玉道:“承蒙泊如悉心照料,已大好了。”

幺婆婆笑意更深,脸也更皱了:“你是除老头子外,唯一一个叫他泊如的人了。”

白玉了然,又茫然:“您为何不叫?”

“他不让呀。”幺婆婆笑嘿嘿地,放低声儿,“可见他对你不一般。”

白玉垂下眼睫,眼底思绪沉浮,冷不防幺婆婆凑近过来,秘密地道:“你是从哪个宫来的?”

白玉懵:“哪个宫?”

幺婆婆解释道:“我听说这天上有广寒宫、琼华宫,还有什么……凌霄宝殿,你是从哪处来的?”

“……”白玉眼珠一转,胡诌道,“玉清宫。”

“玉清宫,玉清宫……”幺婆婆念叨两下,点头,“这名字真好,跟你的名儿一样好!”

白玉笑。

太阳渐渐沉入西山,天空又响起倦鸟归林的清啸,幺婆婆在老槐树下跟白玉东拉西扯,硬逼着白玉从玉清宫胡编到广寒宫,从玉兔乱造到玉帝,好不容易带老太太“周游”完天宫,冷不丁她老人家话锋一转:“那你会不会……突然间又回天上去呀?”

白玉一震。

幺婆婆不听她答话,更是心慌,双手握在拐杖上,皱起了两根稀稀疏疏的眉毛:“小玉啊,丑奴长这么大,身边别说是女人,连个玩伴都不曾有,就因着那张脸,这十里八乡的,个个不拿他当人看……能有缘遇上你,是他三生,噢不——是他爷俩三生,再加上我,我们三生修来的福分!可是,你这么突然地从天上来,不会哪天,又跟那织女似的,突然地撇下丑奴回到天上去吧?”

薄暮冥冥,陈丑奴端着两盘热菜推门而出,将最后一句话听得一字不差。

暮风穿院而过,枝繁叶茂的老槐树降下一片冷响,那种声音,像极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白玉坐在这片“雨”中,望向厨房门口垂头默立的陈丑奴,又转头,望向被似血残阳吞噬的天空,拂开身上的一片树叶,低低道:“我不会回去了。”

幺婆婆一喜,喜毕又生忧:“那、那会不会有天兵天将来抓你?”

白玉张口结舌,陈丑奴上前打断道:“婆婆,吃饭了。”

陈丑奴不应该以刻碑而业,而应该去开酒楼。这是白玉在他家中白吃白喝了几日后的结论。

三盘小菜,一碗清汤,虽是素菜青盐,却色香味俱全,教人馋涎欲滴。白玉拾箸,先给幺婆婆夹了块素烧鱼鳞茄子,一转头,发现自个碗里多了块红烧土豆。

白玉抬头,对面那人正捧碗扒饭,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白玉转转眼珠,将那块红烧土豆夹进嘴里,土豆被焖得松软,粉粉糯糯的,几乎入口而化,她不禁舔了舔*嘴唇,心念一转,又从盘里夹了块土豆,放进了陈丑奴碗里。

幺婆婆正在旁边唠叨二狗家媳妇刚生下的大胖儿子,陈丑奴看着碗里的土豆,抬眼,白玉坐在残阳里,扬眉,舌尖一卷,舔去了箸头上沾着的土豆沫。

陈丑奴喉头一滚,不知为何,体内涌动起一股燥热。

“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二狗他干爹问个良辰吉日,咱们穷乡僻壤的,小玉身份又特殊,就不讲全六礼了,等日子一定,咱们就把这天地拜咯,等拜完天地呀……”幺婆婆抓起白玉的手,嘿嘿地笑,“保管你三年抱俩!”

陈丑奴:“……”

白玉咬住一根筷子,斜睨着陈丑奴,陈丑奴只觉脸上烫得跟刚出锅的土豆一样,筷子飞舞,把幺婆婆碗里的菜垒得老高,幺婆婆只觉手上愈发地重起来。

陈丑奴催促:“婆婆,快吃。”

幺婆婆点头:“噢,噢……”

一餐饭罢,陈丑奴收拾碗筷去井边清洗,回来时,幺婆婆又在那儿拉着白玉东家长西家短。

小院里的日影已经殆尽,灰蒙蒙的天边也仅存一抹飞练似的霞光,两人坐在残阳中,一个青丝如墨,一个鬓发苍苍;一个静若秋水,一个言笑晏晏。陈丑奴将这两个影子望进眼里,心里一软。

“丑奴来了?”幺婆婆耳根动动,转过头来,“我正跟小玉说到婚礼的事儿呢,你们是想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还是那什么月下地定个终身?要是私下的……事情是省了,却是委屈了小玉,要我说,要办就办个体面,这十里八村的,我给你一村一村地吆喝过去,定要让世人都看看,东屏村的陈丑奴,也要成家啦!”

日色冥冥,幺婆婆空洞的眼睛里一片浑浊,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陈丑奴心中热流涌开,红着耳朵,看向白玉。白玉脸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喜欢花前月下。”

陈丑奴点头,向幺婆婆道:“婆婆,我们私下办,你来证婚就好。”

幺婆婆大失所望,拐杖又在草地上发出“咚咚”声响,正要转头去劝白玉,突然觉得身子一升,原是已给陈丑奴背了起来,径直向院外去了。

“臭小子,你这是撵我呀!”

白玉坐在圆木桩前,托着腮,看陈丑奴背着幺婆婆渐渐走远,看那在虚空里挥来舞去的拐杖隐没于山影深处,噗嗤一笑。

白玉坐在院中看云。

陈丑奴回来时,那一道飞练似的红霞只剩下了浅浅的橙光,鸦青色的夜幕罩下,层层流云一片深灰,陈丑奴从泼墨似的云层下走来。

云很低,草也很低,他走在铺天盖地的墨色里,高大,魁伟,竟像极一个漫步世外的、威风凛凛的天神。

白玉看在眼里,默默一笑。

陈丑奴从山色中走来,在山径岔口定了一下,他望向院子里那个托腮而坐的人,迎上那双清透的、平静的眼睛,忽然想起一个清矍的人影来。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坐在院中,平静地望着自己。那曾经是他在这世间所见的唯一一双不会攻击他的眼睛。

现在,白玉坐在那里,她的眼神冷静,坚定。她的眼睛里有他,坦荡,清明。

陈丑奴走到白玉跟前,开口道:“如果有天兵天将来抓你,你会跟他们走吗?”

白玉眯了眯眼睛,道:“既然是来抓我,走不走,又能由我定吗?”

陈丑奴郑重道:“能。”

白玉会意过来,笑道:“怎么,你还准备跟天兵天将打一架?”

陈丑奴道:“嗯。”

风从低垂的云天吹来,从寥廓的四野吹来,吹来流水声,树叶声,飞鸟声,心跳声……

白玉仰头望着陈丑奴,一笑。

陈丑奴屈膝蹲下,让白玉能够平视他,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下凡”来,也没有问“天兵天将”何时来抓她,为什么要来抓她,他只是看着她,然后把刚刚采撷的一朵田旋花戴在了她头上。

于是,白玉也没有问他凭什么能耐跟“天兵天将”打一架,没有问他为什么就那么斩钉截铁地“嗯”了。风把黑夜带来,把无知带来,也把勇气带来,他们看着彼此,陌生的彼此,一无所知的彼此,默默微笑,不知道是自己傻,还是对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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