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玉珍以前还常拽着董灵说她当年的所谓风流往事,也不管董灵开不开窍,嘴上也没个把门。
说她当初在江东洲是怎么样的风光,青年才俊都想娶她做婆娘,媒婆盯她家的门楣都比别人家紧一些,那时候她爹爹还没抽大烟,家道更是蒸蒸日上,其实就是土地主,最后地都赔不起。
她十八岁那年汴京城来人做生意,大手笔,一包就是一个山头,雇了一帮子粗衫汉子,说是要种香料草。听爹爹都对这人点头哈腰,喊一声韦老板,好威风。她常常躲在阁楼上打量韦文骞,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装,脚上蹬着锃光的皮鞋,手上戴一串菩提子,举手投足似乎都透着与生俱来的优越,而那些学生仔顶多穿身皱巴巴青年装,一行纽扣大小都不统一,攒半年子儿才够添置个贝雷帽,相比韦文骞,每回身边随行都有佣人伺候,那排场,江东洲可从来没人有过。
她至今记得自己跟韦文骞好的时候,那夜江东洲的星星是她从未见过的熠熠生辉,她当时疼得直打颤,话也说不清,一阵呜呜咽咽的,估计韦文骞也没大听得清她说些什么,事后倒是紧紧搂着她,宝贝疙瘩似的朝她额上亲一口,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娶她过门,就是不当韦家的少爷,也要来江东洲堂堂正正娶她。
腊月底得知韦文骞往后再也不亲自来江东洲查账的时候,她忍不住开始整日里哭得稀里哗啦的,逢人便碎碎念:“他说要娶我的呀,他明明说要娶我的。”
以致于家丁都开始躲着她走。
直到她肚子渐渐大了,显了怀。平地起惊雷,把一家上下都吓了好大一跳,先是忧又是喜,结果家丁打探消息回来告诉她,人家韦老板已经跟人成了亲,三个月前办的婚事,在汴京城的兴丰楼大办流水席,三天三夜,一贯的大手笔,管你三教九流,都可以吃一杯酒,图个喜气。
万玉珍当即就面色煞白,到底不认命,死咬着唇:“我不嫁人,我还要上汴京城做姨太太去呢。”
她不愿意嫁人这件事,也只有她一个人肯。而日子等得久了,连她自己都再生不出盼头来。
她爹爹那年基本上已经坐吃山空,整日里也不问事,抱着大烟逍遥自在,抽一口,云里雾里,把自己当活神仙。
随着她爹爹立起墓冢来,万家终于破落了,她万玉珍走投无路,身边还带着个拖油瓶,以往那些青年才俊此时都熬成了为生计奔走的“丈夫”,都说大丈夫顶天立地,有些人书念得精中闱了,收拾收拾细软,也不管家中老翁,倾家荡产都要买船票去汴京大学深造,有些人整天游手好闲,自诩天下独一无二,到头来也只是活成了个平凡人,为五斗米折腰。
不光这样,连带着对万玉珍的看法都变了。
说她万玉珍不知检点,跟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没两样,是个没脸没皮的荡.妇。
她那时被这话怄得要死,哽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正好遇上董荣,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董荣过日子了。
万玉珍现在回想起来,照着她如今的模样,那些人才不会骂她水性杨花,再仔细一琢磨,十有八九董荣当初是贪图她那时候的年轻美貌,时光不饶人,嫩豆腐都给熬成渣滓了。
不知不觉十六年过去,万玉珍心下又惦念起董灵来,这丫头最近跟丢了魂似的,以往即便淘气,也不会整天不着家,朝九晚五的。这一天万玉珍生出一计来,留了个心眼等到大半夜朝姊妹两个房里一看,被褥一掀,只有董文静一个人,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哪里有董灵的影子。她不仅逮人没逮到,弄得董荣和自己撒了一通无名火,脚上鞋拔子一脱,就朝着自己不管不顾地抽来,一下又一下。
董荣火撒完了,拍拍袖管子,推开门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大门被风吹得大开,木头闩子被扔在地上。
她还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唉声叫唤着,屋里头的董文静好像局外人似的,从始至终两耳不闻窗外事,到现在也没个声响。
这时候一道压得长长的人影立在万玉珍顶上——
董灵一身粗布麻衫,从头至脚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莹白的胳膊腕子,头上还戴着万玉珍年关时候给她亲手绣出来的一顶虎头帽,帽沿后头还翘着一段意气风发的虎尾巴。
万玉珍其实知道背地里江东洲的人都说董灵是吃百家饭的小乞儿,她以前不以为然,朦胧着眼再仔细打眼一瞧,头一回明白过来那些人为什么这样说了。董灵好像还是以前那身打扮,却又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不同,万玉珍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董灵一对眼眶子里装的还是以前那副玩世不恭,以往的木然却再也寻不见半分了,那股子随波逐流,听天由命的木然,竟然荡然无存。
董灵往后挪了挪步子,离门槛远了些,分明是没有进门扶她的意思,一开口软糯的声音字正腔圆:“你和我过安生日子去。”
万玉珍当时就明白过来她这话里的意思,她这是要自己跟董荣一刀两断,江东洲不比汴京城,两个人在一起有的时候只是口头上的一声好而已,再请媒婆登门提个亲,从家里捧一篮子鸡蛋再加两头驴牵过去,往后就当是正经过日子了。
她有过一瞬的迟疑,她跟着董荣也只是有个明面上的说法而已,总好过像张寡妇那样,起码人家张寡妇身边没有拖油瓶。
万玉珍哪里听得进去董灵这话,鼻青眼肿一张脸上泛着泪光,皱纹都团在一起,咬了咬牙关,扶着腰起身,冲着董灵摇摇头,茫然无措:“别人要戳我脊梁骨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