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女孩在过度惊吓之后迅速封闭了自己。也许在脑海里,她正欺骗自己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只要醒来就会平安无事。这些年来,凯不止一次的发现,人类真的很擅长欺骗,尤其是欺骗自己。
最后,他不得不将手掌贴在桥本的额头上,然后他的声音同时在空气和桥本的脑海里响起:“清醒一下,桥本。危险还没消除,我需要你的帮助,大卫需要你的帮助。”
桥本的眼皮颤了颤,发出轻轻的抽气声。
“救援队已经在路上了,只要我们再坚持几个小时就有救了。”凯抓着桥本的肩膀,放慢语速,“现在看着我,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
桥本开始大口大口地抽气,像是极度缺氧,其实是极度恐慌。然后她伸手抓紧凯,力气大得几乎要捏断他的骨头。“我、我、我可以的……告诉我怎么做。”她说,渐渐缓过气来,眼睑抽搐着,“大卫还活着吗?我们得送他去医疗室。”
“对,他还活着,而且我们会治好他的。”凯匆匆瞥了眼大卫血肉模糊的左腿,刚才只给他做了简单处理,现在伤口仍旧不断渗血,“但他现在不好移动,我必须去医疗室拿担架来。”
桥本愕然看着凯,过了一会儿才理解他的意思:“你、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去医疗室?”
“是,我去。我会跑着去,只要两分钟就能回来。”凯用上自己所有的能力来安抚惊慌失措的桥本,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留下来陪着大卫,如果有情况就大声喊,我会立刻赶回来,我保证。”
桥本嘴唇蠕动着,一时间惊恐得说不出话,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大卫,现在看上去他就像一具苍白扭曲的尸体。
“杜芬多……那个东西呢?”她哑声问,“那个东西在哪儿?还在控制室吗?”
“也许,但舰长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它很大概率会移动。”凯不打算欺骗桥本,“所以我们一定要快。等送大卫去了医疗室,我们就封闭那里,谁也进不去。”
也许是这个念头安抚了桥本,她再次看了大卫一眼,扶着地板站了起来,紧紧咬住嘴唇。然后她说:“你去吧,我会保护大卫的。”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只小扳手,勉强对凯露出苍白的笑容。
“我很快回来。”凯无法不感到忐忑,但他并没有更多的选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依琪库。”他知道这是桥本的父亲对女儿的爱称,也看到桥本在听到这个称呼后笑容更真实了一些。
凯转过身,迈动双腿跑了起来。他先跑了七八步才开始加速,很快就开始感到心脏在胸膛疯狂撞击,提出抗议,提醒着他现在已经是四十二岁,而不是十二岁。
如果是三十年前,他根本用不着先跑七八步就能跑得像风一样快。十二岁那年他就是这么一路跑下去,挣脱锁链一路跑下去,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他一直都没有停下。
F区的医疗室并不算很远,但跑到那里的时候,凯觉得自己喘得简直像头老牛。喉咙里也有淡淡的腥甜味,耳边则是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蜂鸣声。
“你真的老了,凯,老了。”他自言自语,“或许你需要的不仅是一辆救护车,还有一组新的肺。”
他笑起来,想起乔,还那么年轻的乔,简直像他当年那样年轻。
凯不得不扶着门框让自己的呼吸缓下来,然后摇摇晃晃走到放担架的角落,把折叠担架用力夹在胳膊下面。
当凯转过身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医疗室的治疗台后面,一滩水静静地等待着。他记挂着等在原地的桥本,还有性命攸关的大卫,于是凯继续跑了起来,就像当年那样。
那滩水一动不动,仿佛耐心的猎人,或者可靠的陷阱。
凯顺利地原路返回,平安回到了桥本身边。小姑娘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让他感到一瞬即逝的好笑,然后他打开折叠担架,和桥本一起把大卫抬到了上面。
“大卫,老伙计,撑住了,马上就没事了。”凯拍了拍大卫冰冷的面颊,向桥本示意一下,然后两人合力抬起了担架。
大卫足有二百多磅,桥本的胳膊几乎是立刻颤抖起来,但她居然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凯走在前面,事实上,他自己也觉得背开始作痛,仿佛他们抬着的是一块大石头。
F区从未显得如此遥远,凯开始和桥本说话,但两人其实都没有太多的力气开口,因此对话往往仓促结束。有那么一阵子,凯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栽倒在地,他的左臂开始疼痛,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但他想起妻子,便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命运于他而言一直不是什么友好的存在,他无惧对抗命运,过去是为了自己,现在是为了艾利斯。
他不后悔。
年轻的时候,凯曾经酗酒,因为那些不断浮现的声音和画面几乎要把他逼疯。在当酒鬼的那段日子里,他一周之中难得有几天是完全清醒的,被迫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口袋里的钱几乎都用来买醉人的琼浆玉液,那时候,酒吧就像他这样的废物该去的垃圾场。
后来他就遇到了艾利斯,在然后是漫长痛苦的戒酒过程,但最终回报是值得的,他有了天底下最好的妻子。
这么多年来,说他从来没有再喝一杯的冲动是撒谎,但凯可以骄傲地告诉任何人,他戒酒之后滴酒不沾,甚至连两三度的果酒都没有喝过一口。即便是在那段与妻子关系冷淡的日子里,他也始终不曾犯戒。
然而,当凯和桥本终于走到医疗室,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却看到站在台子边上的查理时,他几乎抑制不住那种喝一杯的冲动。
查理的眼睛和杜芬多一样。
原来他一直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