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以为他在生气,温言道:“我妈身体不好,脾气坏,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浥尘没吭声。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默默忍完第N次的时候,他想,罢罢,就当教育狗吃了吧。
不吐不快。
他突然问她:“陶陶,你有没有想过带伯母去看心理医生?”
陶然楞,“没,怎么了?”
“你不觉得她的行为有点……”浥尘在自己不算丰富的中文词库里,精挑细选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奇怪?”
“没什么奇怪,她只是脾气不好。”
“不,这是精神虐待。”浥尘一脸严肃,“并不因为她是母亲就可以这样做。如果在美国,她会因此而获刑。”
“这里不是美国。”陶然有些不快,把脸转向窗外,丢给他一个后脑勺。
气氛一僵。
没过多一会,她又把头扭了回来,意识到是自己过分,毕竟浥尘没有恶意。
她叹口气,给他解释:
“她不是有病,她只是不喜欢我,或者,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我会让她想起父亲,所以她不喜欢看到我,仅此而己。”
“可你父亲已经离开多年,就算是再大的过错也该获得原谅。”浥尘道。
他的话里有种不以为然,陶然皱了皱眉,不想再说,敷衍着回了句:
“那你当她记仇好了。”
再拐一个弯,就可以到家了,她无须听一个外人对她的家庭发表轻飘飘的观感。
浥尘专心看路,竟没察觉她的不悦,仍自顾自地说着:
“何苦记仇?不能原谅就索性忘掉,一了百了。”
车子进入小区,穿过一段小路,驶到楼门口,停住了。
忽觉她太过安静,浥尘侧头看去,看到她沉静如水的脸,却看不见水底的波澜。
陶然没有动,缓缓对他说:
“Eason,比如有一天,有个人,失去双臂。时间久了,伤口好了,不流血,也不痛,可是每天早上,从无知无觉中醒来,半明半寐的一刹那,瞥见空荡荡的袖管,猛然记起自己已经没有了手臂,你相信吗,那一刹那的惊恐和绝望,足以让她再也不想醒来。如果二十年的每一天都从这一刹那开始,你说,她该怎么忘?你想她怎么忘?”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淡的事,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陆浥尘定定地看着她,竟无法回答。
稍顷,陶然弯弯嘴角,淡淡地说,你不懂。解开安全带便下了车。
还没出电梯她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干嘛要跟他说这些,想让他理解还是想让他体谅?这两样母亲都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更何况,陆浥尘多半只当她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下次见面徒增尴尬而已。
她懊恼地打开家门,踢掉鞋子,疲倦地走到沙发坐下。
突然。
心中有丝异样一闪而过,陶然腾地站了起来!
她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烟味,那是她最熟悉的香烟味道,自从林醉走后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可她刚刚到家,门窗都关着,一定是有人来过……
心脏瞬间加速,突突地跳着。
她条件反射般一一打开所有房门,没有人。扭头又冲向大门,慌乱中失去协调,门只拉开一半身体就往外冲,额头当地撞在门沿上,震得铁门直颤,顾不得疼就跑了出去。
电梯刚好停到此层,叮的一声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
“林醉!”
陶然往前飞跑了几步,又戛然止住,一星亮亮的光芒在她眼中忽地熄灭了。
“Eason,是你?”
她的失望无可掩藏。
陆浥尘几乎要为自己的出现而内疚,也许是被她的沮丧所传染,心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指指手里的箱子,说:“你的行李忘在车上了。”
“哦。”陶然迅速回过神来,神情尴尬地走上前,接过箱子,说谢谢。
“头怎么了?”他皱皱眉。
陶然一抬手,摸到一处伤口,嘶地抽了口凉气,苦笑道:
“小脑不发达,撞了一下。”
“流血了。”
“没事儿,我有药箱。”她尽量轻松地说着。
回了屋,陶然翻出一包创可贴,对着镜子贴上。
浥尘走去厨房,拉开冰箱倒出冰块,放在保鲜袋里,又用毛巾包好,回到客厅,递给她。
她正对着茶几发呆,那上面有一截浅蓝色的烟蒂。
原来,他真的回来过。
可她现在反而平静了,开始为自己刚刚的莽撞而吃惊,身体未经任何大脑指令就自行做出决定,这算什么,失心疯么?
再次看见陆浥尘的时候,她只想在楼板上找到传说中的地缝,好让自己biu的一下消失,连一缕轻烟都不留下。
过路的神仙没理她。
陶然尴尬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冰袋,只好自嘲。
“这个造型眼熟吧?”她比了比额头的纱布。
浥尘看看,是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像,不由地笑。
她咧了咧嘴,感慨道:“现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所有的脸都是丢在你一个人面前的。”
“你放心,我记性不太好。”语气和蔼的不得了。
陶然刚想对他难得的体贴表达由衷的感激,却听他话锋一转:
“不过你每次丢脸我都记得。”
陶然的表情顿时由感动转为愤怒,时间太短,难度太高,面部肌肉扭作一团。
浥尘大笑。
他为这不计后果的举动付出了代价。
陶然三拳两脚就把他打了出去,嘭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
他站在门口呵呵地问:
“陶陶,下午来公司吗?海报完稿后还得给你看呢。”
“知道啦!”她在里面扬声应着,声音还挺大,听上去似乎没事了。
浥尘转身走远,并未发觉,脸上的笑意渐渐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