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易轻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将锦盒递给老夫人道:“恕轻城来迟,我是为了给老太太您准备一件大礼。”
她说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座上的几人,和记忆中对号入座。
老夫人身边那三个妇人各有特点,穿着最素、面色略灰的是孔笑寒的独女易南芩,便是明绡的母亲。她嘴角下撇,拉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偏偏又极力想表现出一点慈眉善目的柔和,颇有些怪异。
最端庄的是大夫人劳惜华,穿着素雅,年近四十依然保养得很好,气色润泽,容光和蔼,浑身笼罩着正派光环。
最耀眼夺目的就属二夫人秦忆娥了,易轻城见到她都愣住了。
秦忆娥只比她大两岁,杏眼桃腮,打扮妖娆。一身玫瑰紫的裙裳,纱下雪肤若隐若现,妆容也偏紫色调,端的妩媚动人。
这位姐姐,你要不要把黑化妆弄得这么明显啊?
还是劳惜华最先反应过来,问道:“轻城?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易轻城笑眯眯到她身边,在这易家里,也就这大婶子对她上点心了。
劳惜华侧头示意贴身丫鬟雁儿给她加一张椅子,易轻城给大家请安后坐下。
老夫人疑惑地打开盒子,易轻城这才将目光放到易友安和施傲雪身上。
她目光含笑,笑意中却全是冷锐的光,易友安和施傲雪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一只眯着眼打算盘的狐狸,竟然有些不寒而栗。
老夫人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便瞪大眼睛,她自老来眼睛一直眯着,很久没有睁这么大过了。其他人见了都忍不住好奇地伸长脖子,看看盒子里究竟是何物。
“你,你从哪找到的……”老夫人颤着声问,眼中似有泪光,把众人都吓到了。
易轻城不紧不慢道:“我知道自战乱以来,您一直致力于收集各地流落的诗文书籍,于是轻城便也四处寻找,只盼能为您分忧。好巧不巧,今日下午刚得了消息,原来城门底下就埋着祝涵秋前辈的遗书。”
其实这是复国之后重修城门才偶然被人发现的,府尹看出来这是前朝才女祝涵秋的遗物,直接送上京呈到了秦殊面前,秦殊便将此物赐给了孔笑寒。
当时孔笑寒年近古稀,终日缠绵病榻,收到这个之后激动得下地跪拜,总算了却一桩心事,不久就含笑而逝,临终前手里还抓着这封信。
祝涵秋和孔笑寒是发小,两人都出自书香门第,志趣相投。后来孔笑寒远嫁,两姐妹只能偶尔传信交流,时局动荡之后便再无音讯。
直到上个月,祝涵秋的夫家流落到江左,说她染疾身亡,孔笑寒大哭一场,给了他们许多银钱。
但从这篇遗书来看,祝涵秋当时是身染恶疾才惨遭夫家抛弃。祝涵秋穷途末路,明明挚友近在眼前,却根本无力亦无脸去相认,只能与乞丐为伍,弥留之际用尽身上的钱买了纸,以血写下这遗书,埋在乞丐集聚的城门之下,盼着它有一天能重见天日。
这遗书有二十页之长,详述了她从小到大的见闻和回忆,晚年遭遇只是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气度淡傲,不见一丝自怨乞怜。
纵是如此,老夫人泣不成声地捶着心口,痛骂道:“怎么会有这么黑心的人,亏我还给了他们那么多银子,天杀的!”
老夫人文雅地活了六十年,大概是第一次这么粗鲁地破口大骂。
劳惜华急忙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不停安慰。
厅堂内外鸦雀无声,只有老夫人的抽泣声。其他人都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自处,宴席的主角脸色都沉了,易友安发怒质问:“易轻城你什么意思,大喜的日子让祖母哭成这样!”
她一定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才来破坏他的定亲宴。呵,女人。
易轻城没理他,叹息道:“老夫人,您别难过了,要是因为这个哭坏了身子,我可就是大罪人了。”
老夫人哭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竟然站起来对她敛衽一拜。
易轻城也没料到她会这样,连忙躲开扶着她坐下,“您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抓着她的手,情真意切地道:“我是真的感激,要不是你,我有生之年还不知道能不能看见这封遗书。”
她说着用那信纸贴着自己干枯的脸,又是老泪纵横。
易轻城默然,尽管这里对她来说只是个梦,可这些人都是有血有肉的。
“轻城,你可见到邓氏和晴柔了?”秦忆娥问道。
易轻城无辜地眨着眼睛摇头。
秦忆娥眯眼不语。
邓氏的事她几乎不怎么管,只要不牵扯她自己的利益,邓氏爱闹就闹,闹得越大越好。
秦忆娥知道邓氏将易轻城关了起来,如今易轻城却焕然一新地出现在此,一定出了什么有趣的事,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了。
老夫人今日大悲大喜,已是筋疲力尽,很快就揉着头发晕了。
劳惜华交代雁儿跟着秦忆娥继续招待宾客,便亲自扶着老夫人回房休息,易轻城也跟上了。
“祖母,轻城驽钝,从前做了许多鲁莽上不了台面的事,还请您多见谅。”
当然,易轻城只是顺嘴这么一说,并没有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故作无措地掩口道:“哎呀,瞧我,一不小心竟喊岔了。皇宫里亲缘寡淡,轻城第一次见到老夫人您这么慈祥,就一直在心里将您视作祖母了,您别介意。”
易轻城说着忽然想起幼时的乳母江氏来,也就这两人待她有几分真心了,可惜不知她如今流落在何处。
易轻城眉目覆上一层清浅的哀愁,老夫人不禁心软,爱怜道:“私下里你这么喊便是了,只可惜老身无福,做不了你的亲祖母。”
易轻城抿笑道:“轻城从小就喜欢诗词歌赋,更是仰慕祖母的才情,以后恐怕要天天缠着您求学,您可千万别嫌烦。”
老夫人忙道:“不嫌不嫌,我正愁无人陪呢!只怕你这年轻人嫌我老人家枯燥无趣。”
她说着有几分落寞与卑弱。
劳惜华笑着劝道:“儿媳不是天天来陪婆婆说话?看来婆婆是嫌儿媳老了。”
说笑了一会,劳惜华见老夫人还是低着头郁郁寡欢的样子,知道她还在想那被拒的事,劝道:“溶雪那丫头还小,性子直,童言无忌,有口无心,谁都不会放在心上,她以后自会后悔。您也不必怕伤了面子,谁不赞慕您的才华与风采呢。”
老夫人叹息着摇摇头,却不说话。
易轻城道:“祖母哪里是怕伤面子。从古至今能留下自己名字的女子寥寥可数,再有名气有才华,都得压在一个‘妇德’下,死了只能冠以夫家的姓氏。长恨歌里说不重生男重生女,那也是因为女子能得男人的宠爱而已。可怜那孩子还那么小,就自己把自己圈定在井底,甘为附庸还沾沾自喜,祖母是怒其不争啊。”
劳惜华虽也是大家闺秀,娴读诗文,却哪里听过这等话,不禁呆住了。
老夫人也是意想不到地看向易轻城,眼中又渗出泪花来,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劳惜华仔细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像自己这样从小养尊处优又能嫁个好人家的姑娘是少数,从古至今不知多少苦命的女子化作祠堂牌坊下的尘泥。
劳惜华想到这,又是心酸哀痛又是庆幸欣慰。
到了老夫人的房间,卷帘而入,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鼻。易轻城四顾,这里真是清静简素,壁设佛龛,桌上摆着抄诵一半的经文,窗外能看见一片阴凉的紫竹。
说来真是该打,她之前竟然从没来过这给老夫人请安。这么没眼力见,可不得被欺负吗?
“祖母平日都吃些什么药食补身?”易轻城问。
老夫人笑着摆手:“我身子还算康健,没什么毛病,不爱吃药。”
“虽说是药三分毒,但该吃还是要吃的。”易轻城伴着她坐下,巧笑道:“我近日学了几样药膳,明天就做给祖母吃,您要是喜欢,我天天给您做。”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可别把手做粗了,有这份孝心就够了。”劳惜华道。
易轻城笑而不语,她当然不会亲手做了,她只会指导丫鬟做。
伺候老夫人歇下,两人出来后没走几步,劳惜华终于忍不住问道:“轻城,你和邓姨娘她们,没有怎么样吧?”
易轻城笑眯眯道:“能怎么样呢?”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呼喝声飞快由远至近传来,一群人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劳惜华不明所以,只觉得来势汹汹,不禁皱起了眉,却听易轻城轻轻啧声道:“来得真快。”
作者有话要说:易轻城:干啥啥不行,捡漏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