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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宫乱(2 / 2)


他抬眉一扫,神色中俱是狠劲,片刻,那双眼眸竟也微微地颤了几颤。司马越跌坐在将椅上,花白的头发随着偷溜进来的春风无力地飘动。他合上双眼,甩手摆开心腹左右。

众人散尽,他歪倒在铺着虎皮的床榻上,银色的鈇钺在明暗不定的烛灯下泛出盈盈的光芒。他冷冷地盯着它,旋即扯开干裂的嘴唇,仰天长笑:“好一个专征专杀之权的鈇钺!司马炽,你赐它与我,到头来竟逼我如此境地!咳咳,果然司马家没有一个好种!”

初春夜风微冷,他灌了几口入喉,剧烈干咳了许久,猩红的液体滚滚滑落。

他瞪直了眼睛,怔怔的盯着帷帐的上方,拼尽最后几口烈气:“怪我心慈手软,见你避世自保,无欲无求,强行把你供上皇座。养虎为患,为时晚矣。司马炽,你的龙椅怕是要坐不稳了!到时候进了阴曹地府,你休想怪我!是胡人宰你,绝不是我!”

账外的守卫窝在树下有些惫懒,听到动静,忙揉揉眼睛隔帐问安,见无人应答,便掀帘入内。只见司马越睁着眼睛,神色依旧不甘无悔,帐外有槐花飘落,簌簌然,萧瑟无比。

怀帝继位已有五年,新后居芙蓉殿,身为先帝遗孀的惠皇后羊氏则挪去了弘训宫。虽然皇后的称号仍在,可夫君为天,世人皆以为她的天塌了,便不再把目光流连在她的身上。

她也侥幸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按照祖规她仍是皇后,但国事吃紧,八王之乱刚刚平息,匈奴又紧随南下,在洛京不远处已然安营扎寨,后宫的吃穿用度无一不减。

毕竟宫外早已经是黄河白骨,颗粒无收,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百姓一旦挨饿,人吃人的境况比比皆是。民声怨愤,外族入侵,时局已是风雨飘摇。

羊献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舒展柔和的眉毛被上好的青雀头黛描的像雨后微露的远山,圆圆的眼睛神采奕奕,浅藕色的衣襟衬着鬓头的簪花格外的俏丽。

她不禁有些自得,命运的不公似乎让岁月格外地怜惜,后宫多少女子珠黄颜逝,她却比十二年前出落得更美了。

曾经的懵懂青涩,曾经的言笑晏晏,似乎都换做了现在这幅淋过人血浸过眼泪也面不改色的皮相。

窗外有落花旋着风浅浅划过,四月的花开的遮住了半大的天碧,有时隅安问她,她也分不清这个花叫什么,那个花又唤什么。

层层的花海接连不断的是阵阵的花香,就像那个冬夜,层层的雪浪后应接不暇的是阵阵的松针气息,她身着红衣望着树梢上倚着的那人,利牙利嘴却藏不住她慌乱的心事。

那年她才十五岁,人和事仿若茶间游神,渐渐模糊。数次午夜梦回,只有触碰到枕下的那柄利器,用手指轻轻抚摸侧面粗糙的文字,她的心才悄然落地。

入宫后她在崇文馆迫不及待地、不遗余力地寻了不少胡人的藏书,她便知道了那些文字的含义。

父刘渊赠与爱子曜。

刘汉始安王刘曜长驱洛川,已于晋军周旋于豫州一带。他和她,不久便会相见,只是此情此景,怕会是刀光剑影。

等羊献容回过神,夕雾恰好笑着走了进来:“娘娘,胡太嫔来了。”

因为隅安的缘故,这几年羊献容和胡太嫔时长走动,一来二去熟络了不少。宫中无趣,胡太嫔爱女远嫁难免寂寞,权当多个知心人能说说体己的话。

羊献容听了不胜欢喜,忙起身相迎:“太嫔娘娘素爱玫瑰露,可否遣人上茶了。”

夕雾帮羊献容掀开前方的帷帐,笑答:“娘娘且可宽心,奴婢早就着人去泡了,太嫔嗜甜,我特地吩咐靛儿添了蜂蜜和一味丁香。”

话音刚落,只听那方有人爽朗说道:“惠后,你身边的人可真是伶俐。这玫瑰露气香味淡,细细品着余味还多了一丝甘甜,吃的我真真是心头舒畅!”

羊献容福身请安,浅浅笑着:“娘娘若是喜欢这沏茶的丫头,我便做个顺水人情送到独墨轩便是。”

胡太嫔回礼,转着不再年轻的眼睛,一颦一笑具是风情:“我独墨轩地小殿偏,隅安每次来都闹得鸡飞狗跳,再塞个人进来可真是要乱套了。”

见羊献容吃吃的笑,她又说道:“你我都是将门出身,也不必守着什么弯弯绕,有一事我定要今日问的明晰为好。”

羊献容见她有些心事,屏退众人,独留二人的贴身宫女近身伺候。胡太嫔抿了一口玫瑰露,馥郁的香气慢慢在四周氤氲开来:“惠后,你可知司马越早已身死,王衍密不发丧的的事。”

羊献容剥着红橘的手顿了顿,说道:“这事已一月有余,我自然知晓。司马越死后,狐死归丘。太尉王衍因惧怕胆怯,推辞元帅之位,率众将抬司马越的棺椁回东海国及窆。路途中被刘汉将领石勒于宁平城大败,十万晋军无一幸免。王衍被推墙压死,司马越的尸首也被挫骨扬灰,石勒竟振振有词‘乱天下之人已被捉之,吾为天下人报之。’胡人真是心如野畜,麻木残忍!”

胡太嫔叹了口气,眉眼具是不忍:“王衍和司马越作恶多年,死了倒也是替天行道,只是可怜了裴妃和世子......”

“他们如何?”羊献容大惊。

“你竟不知?司马越旧部何伦带着东海王妃裴氏以及世子由洛京向东海国奔丧,在洧仓方向与石勒交战。世子及四十八个亲王全部处死,裴妃......受尽□□,被卖身为奴了。”

剥了皮的红橘猛地脱手,“咚”的一声滚落在地毯上,卷起半截细灰。羊献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似鱼骨在喉挤不出只言片语。

静默了半晌,直到夕雾紧张地替她擦拭着额前的薄汗,她才恍然隔世,衣衫尽湿,“何伦呢?”

“趁乱逃到下邳去了。”

“狗奴才!”羊献容咬着银牙,稍稍稳住了心神:“那娘娘今日前来可是有了破城之日的对策?”

胡太嘴角上扬,她最满意地便是羊献容的聪颖与坦率,像是一只收张有度的狐狸,狡黠而又不失随性。

“大晋最后一支可战之军已被消灭,洛京沦陷只是时日的问题。你我二人如果不早做决断,等胡人来袭,不是杀死便是受辱。我半身腰虽已入土,却也不想死的窝囊。更何况还有隅安......”

末尾的两字激地羊献容背脊剧烈地颤抖,初春的四月舒适温暖,轻薄的衣衫却从内到外一瞬间湿的通透。夕阳透过窗子留下一地参差不齐的灰暗树影,如同潜伏四周的阴间小鬼,龇着利牙,想要索取她们的性命。

胡太嫔思忖片刻,望着脸色苍白的羊献容,试探着她的意思:“等到那日,宫内外被铁骑踏进,皇上皇后定会向长安方向逃去,追兵也将迅速包围北方。我们已是宫中旧人,无人记得曾经的恩宠和风光,只会被人丢弃,听候天命!”

蛮夷尚未插手南方疆土,相对平静,本宫的爱女下嫁吴郡曹氏,若投奔他们自是余生安稳。若你首肯,我即刻修书一封,让她着人尽快打点,我们也能在江南避世度日。”

羊献容听罢,提起裙裾弯膝跪地,沉沉地磕了三个响头。羊献容抬起头来,眼泪夺眶而出:“献容母家历经八王之乱,几尽摧残,不能依靠。娘娘怜惜隅安,字字发自肺腑,我替小女谢过娘娘垂爱。日后我们母女二人全凭太嫔赐命!”

久函的眼睛渐渐湿润,胡太嫔一字一顿,似承诺似约定:“且宽心吧,我胡芳绝对护你们周全。”

洛京的六月有些闷热,敞开窗子仍没有几许凉风。隅安坦着雪白的肚皮半睡半醒地卧在榻上,十一岁的她身形姣好,已有了母亲纤细高挑的模子。

洺溪举着团扇,面上绣着的美人闭目小憩,她也如画中的仙子一般薄薄的眼皮上下打战,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直到手头的扇子被人一把抽走,她才扶额惊醒,只见胡太嫔静静地站在眼前,四下里暖橘色的烛光明亮却难以掩盖她神色的苍白。洺溪怔怔地望着这位夜半前来的不速之客,手忙脚乱的请安。

突然间,有风阵阵吹来,不是久违的凉气,而是一阵呛人的滚滚的充满火把和硝烟的气息!

隅安抽了抽鼻子,半睁着眼睛醒来,只见洺溪瘫软在地,六神无主,床榻旁坐着的则是神色昏暗不明的胡太嫔。她

突然间有些惧怕,攥紧薄被,糯糯的问了一声:“太嫔娘娘,宫内发生了何事?您怎么会在灵翙阁?”

胡太嫔拍了拍身侧的包裹,笑着对她说:“别怕,隅安,我来接你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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