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婆子奴婢自晓得,一个犯了差错的下人,”思晴抬首直视卫丽娘,眼一动不动,好似劳在了上头,“您这会儿与奴婢说她做甚么?”
卫丽娘随手拿起手边一把量衣用的竹尺,往桌上敲出很响的一声“笃”,她道:“主子问话,做下人的该是听着,可有你来反问的道理?”
思晴不再接话,只将头微微垂了些。
卫丽娘见她不应,又将那竹尺往桌上敲下,道:“答话!”
思晴咬了下唇才应道:“没有。”
卫丽娘又问道:“主子吩咐的事儿,该违吗?主子未叫做的事儿,该行吗?”
思晴头更低些,她磨开唇齿,应道:“不该。”
卫丽娘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怎不看我了?可别低眉丧眼的。”
她将那竹尺抵在思晴下颔处,手用上力劲,将她脸抬了起来,“来,把你的背挺得再直些,叫我好好瞧瞧你的风骨。”
思晴僵了僵背,因竹尺硌着怪疼,便顺她力气将头抬起,只一双眼仍是盯在足尖。
卫丽娘嘴角噙着抹笑,只扯着张皮,眼尾则因怒意而向上扬去,明是一双杏眼却显细长,徒增刻薄而失威仪,“总是得来个人叫你给看轻,方显出自个儿的尊贵是不是?从早到晚,吃喝睡的太舒坦了,非要寻出些乐子来是不是?自己没那本事,守不住东西,就非要从旁的地方来彰能耐是不是?你不过是打泥里钻出来的东西,叫你下人,说你一声人是在夸你。懂吗?”
思晴听着入耳的话,不曾有一下反应,呼吸放得越发缓,目光照旧是往下落去,若非偶尔有个眨眼的动作,倒像是座鲜活雕像。
卫丽娘死死盯着她,却未尝见人红眼更别提落泪,良久后,思晴还是那副样子,直直的站着,没有动作。
卫丽娘瞧她如此,陡然失了兴致,挥手叫她下去,她随口道了一句:“死猪不怕开水烫。”
思晴仍似充耳未闻,如灵活的手提人偶一般,转身往外去,将到门口时,后头传来一声,“把家规给抄上个十遍,送我这来。你要不识字,有那歪门的道子,不如上二房去,找任教你将字认个全。”
卫丽娘这大半的话里,有一句是无差错的——田嬷嬷为何会往这处来,思晴心头明镜似的。可这会儿回至自己屋里的思晴,更生出一股子可惜来——没能见着二夫人真身到。
而于田嬷嬷来说,却另有一桩玄妙在其中。
徐府当中各房主子的关系交缠不清,而奴仆间或是血缘相连,或是姻亲相交,又或利益相关,更似一团乱麻,无从理起,更剪断不得。
甜枣与门房张嫂子便是其中一对例子。
张嫂子本姓甚么没几个晓得,多是因她丈夫姓张,遂就叫她张嫂。而甜枣自称是张嫂外甥女,若深究起来,隔了不止一层。细掰起来着实说不清楚,又是七姑又是八姨,总归不是甚么极亲的。
两人原也不大来往,但自年关那会儿后,却是渐近了。
去岁时甜枣在田嬷嬷跟前露了面,再至宝娘子周岁宴,她主动请缨,也求得田嬷嬷给自个儿安排着在后厨担了点事,她又将事的极为漂亮,自然入了田嬷嬷的眼。
此后,田嬷嬷日里没少叫她做活,却都是能得赏的或是能叫主子晓得的。甜枣不是个不知恩的,虽不能给甚么大回报,可日里跑腿勤快,说话嘴甜,有事没事总也为田嬷嬷惦记上一份,如此往来,她一时也成了二房里头的一个小红人。
张嫂子是个门房,看着不是甚么体面的活,实则里头油水极多——主子要往外送甚么,少不得打点,外头有人想往里传话更没少孝敬,爱悄的丫鬟更没少在货郎途径时,要托看门的给带些东西而塞钱。
却到底还是下头混饭的,哪个正经主子要往小门里走呢?
大爷就一个妾室,二爷更是连通房也未置,三爷女人是多了,却没哪个能真入他眼里。这些姨娘讨好来,甚么用?一个不好,还无端惹身臊。
因此门房里头,凡是心思活络的都削尖脑袋想往几房主子前头凑去。张嫂子总苦于没有门道——就是要拿钱疏通,也得寻着个对头的人不是?
也是巧,她有匹好料子,平时舍不得动,却要三岁大的儿子给抹上个黑印子,那叫一个心疼,更舍不得要浣衣房里的粗手婆娘给祸害掉,便自己寻了空去洗。
那处待得都是女人,因是浣衣的,无论给下人洗还是给主子,都要往府里各处走动,消息也比旁人灵通几分。
张嫂子那日去时,正巧她们闲话到二房,张嫂子在边上也听来了几句,里头正有个名叫甜枣。张嫂子总觉得这两字耳熟,原是当甜枣乃吃食,因而听着不显生,遂也没大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