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尾声
春去夏至,曾经震动了整个永安城的霍家灭门案也终于大白天下,可无论朝中格局如何变化,永安城里的百姓依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只不过,人们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不同,众人没了小心警惕,城内气氛开明更胜往日,一时间竟好似有了话本之中大殷盛世之景,而其中尤以崇仁坊晋国公附近为首。
晋国公府,后院。
“美人天师再吃点吧,吃多多伤才能好的快!”软软的毛团子举着大自己两倍的瓷勺子,踮着脚努力举到榻上一人的嘴边,“阿肥亲测过的,可好吃了呢!”
那人眯了眯笑眼,拉长声音问道:“你什么时候吃的?”
“后厨!”话一出口,阿肥便觉不对,忙捏着小手指努力比划道:“就一点点儿,阿肥就尝了一点点儿,不算偷吃。”话到最后却是越说越心虚。
那人闻言故意板起脸,“小念君不是说让你减肥吗,”他手指顺便在阿肥毛绒绒圆滚滚的小肚子上戳了下,“瞧瞧你都胖成球了。”
阿肥呼噜着自己被戳乱的毛毛,委屈地想反驳却忽的耳朵一动,鼻尖嗅嗅,吓得忙扔了勺子,一溜烟儿钻进被子里躲着。
“长婴。”珠帘微动,男人温柔低沉的声音随着一阵食物诱人香气传来,“阿姐给你包了饺子。”
热腾腾还冒着水汽的饺子躺在瓷盘中,霍长婴弯了弯眼睛,忽的笑出声,他指着其中歪七扭八的饺子道;“这几个……是姐夫包的吧?”
谁知萧铎耳尖红了红,“是我,姐夫在照看念君功课没时间。”
“哦。”霍长婴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看着萧铎逐渐红透的耳朵慢慢夹起那个歪歪扭扭的饺子,“好吃!”
萧铎被夸奖后耳朵上的绯红蔓延到了脸颊,看着霍长婴的眼神却温暖而温柔。
躲在一侧的小阿肥害羞地捂着眼睛,却在爪缝里偷看。
春意阑珊,其乐融融,而相比之下紫宸宫内却气氛微妙……
皇帝寝宫内,厚实的帘子遮住了日头的阳光,屋内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药味几乎掩盖住了常日里的龙涎香,昏昏暗暗直教人睡意朦胧,却又透露着一副主人已病入膏肓的氛围。
宫女内监个个蹑手蹑脚假装自己是幅轻飘飘的画,生怕动静一大惊扰了缠绵病榻的陛下。
而今日他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却仍有那年少不沉稳的小宫女好奇地看向珠帘后,皇帝的塌边——几年不曾踏足皇帝寝宫的王皇后,正端着药碗耐心地为皇帝侍疾。
“太苦了。”皇帝皱眉,不肯喝药。
侍候一旁的孙公公却在心中有片刻的惊愕,心说陛下往常从未曾抱怨过药苦,可他瞥见端着药碗的王皇后却瞬间了然,眼中不由地浮上些笑意,只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笑意渐渐被愁容取代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
“陛下,”王皇后手中的瓷勺凝滞在半空,无奈道:“良药苦口啊。”
皇帝斜靠在榻上,眼角瞥皇后一眼,忽的如同赌气般,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却仍是被苦皱了眉头。
王皇后愣了下,忙将碟子里的蜜饯递了过去,她许久未曾和皇帝单独相处过,如今一见,才发现她印象里那个坚毅果敢的男人也已经老了,他也会脆弱,也会怕苦,只是……留给他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皇帝摆了摆手,再看向皇后时,便又成了那个冰冷无情的帝王,“朕知道皇后今日为何而来。”明明已病入膏肓,疲惫眼中却仍精光的余韵。
王皇后微怔缓缓放下碟子,再抬眼时也没了片刻前的慌乱,她静静盯着皇帝的眼睛,“陛下,你该知道这是我们欠他的,我。”
“没有谁欠谁,这是他的命!”皇帝忽的打断王皇后,“是他从出生起就背负的命运,乾儿也一样!”
半晌无言,王皇后才淡淡道:“你果然还是这般无情。”她垂下睫毛,不再看皇帝一眼,“可我终究是个母亲,为母者会拼尽全力护自己孩子周全,无论乾儿还是……”她停住,没有言尽话中之意,但皇帝明白。
“衡郎,这是我们的不同,”王皇后抬头看向皇帝,一字一顿道:“所以我们注定不同归。”她看着皇帝的眼睛仿佛要透过眼前这个油尽灯枯之人看见他曾经英姿勃发的模样。
闻言,皇帝的手猛地抖了下,他惊诧地看向皇后,却被皇后眼中的冷意刺痛,他被皇后的温柔善良所吸引,却又因为她的良善而彼此疏远,十多年前双生子的事一直是皇后心里的刺,这么多年多去了不仅没有抹平,反而长成了逆鳞。
而如今那个逆鳞出现了,却是他必须要除掉的人……
皇帝深深叹口气,他费力地抬起手掐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乾儿的事就留给他自己决断罢。
“孙德海,拿笔墨来。”
半晌后,王皇后拿着这份诏书,眼中微微湿润,也不知是为皇帝逐渐无力的字迹,还是为那无诏再不入京的条文,她儿子的命终于保住了,但他们从此也天各一方。
也好,也好。
“阿婉。”
王皇后谢恩转身正要走,就听见皇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力中似带着叹息的不舍,“你是不是很恨我?”
闻言,王皇后一怔,多少年了她都忘了自己的这个名字,曾经她还是姑娘时,洛阳长街,高马之上,还是郡王的皇帝凯旋而归,男人英姿勃发,却向她伸出手温柔神情地唤着“阿婉。”
可时光再也回不去,他们都老了,王皇后眼睛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
她死死握住诏书,将自己的泪逼了回去,目视前方,平静道:“不恨,只是后悔。”不恨,因为他做了皇帝该做的事,但她后悔嫁入帝王家,若有下辈子,她宁可做一平常妇人,年轻时相夫教子,年老时含饴弄孙。
“你送我的玉带,”王皇后抬步欲走,皇帝忽地提高声音,“我一直带着,当年我收到它时很高兴,高兴你原谅了我,可我没想到你一直怨我,咳咳咳!”
话说得急了,皇帝止不住咳嗽起来。
孙德海忙递上来帕子,看着帕子上的污血抖了手,他猝然抬头看向榻上的皇帝,帝王的面色竟无先前的灰败死气,眼中也多了些闪动的光芒,好似回光返照……
孙德海心惊不已,皇帝的身体早就毒药所拖累,如今也只是用名贵的汤药吊着,难道如今已经到了极限了吗?他想着不由地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
“若有来生!”皇帝扶床榻边,提起一口气看着王皇后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道:“若有来生,我便只做个书生,只娶你一人,我们寄情山水,游遍名川大山!
“……阿婉,可好?”
王皇后努力压住汹涌而来的泪水,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皇帝一眼,她用力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如同放了多年的心结,轻笑了下。
“好。”
许诺与你再做下一世夫妻,忘却今生诸多怨怼,愿来世再见,一如初见。
等王皇后走后,室内又重归寂静。
皇帝盯着帐顶的龙纹,许久后才有力气开口,“叫人进来罢。”
孙公公应承了声后,便有人身量纤瘦的小内监进来。那小内监战战兢兢地小心行礼,低着头不敢说话。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跟着三儿有些年头了罢。”
“奴婢自小便由陛下选中送到了三殿下身边,”他说着,头垂得更低了,“如今已有十二年了。”
“三儿对你……”皇帝压住涌上来的咳嗽,瞥了眼他道:“很好啊。”
小内监吓得趴跪在地,连声称不敢。
皇帝盯着发抖的小内监看了会儿,咳嗽着摆摆手。孙公公会意领着小内监出了殿门,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他看着不住颤抖的小内监,终于是心有不忍,便多说了两句:“钟琴啊,你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好孩子,有些事儿不能不狠心,也不能太狠心。”
他握着钟琴攥着小瓷瓶的手用了用力,压低声音问道:“记住了吗?”
钟琴看着孙公公布满皱纹的手,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猛然抬头看向孙公公,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见孙公公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摇了摇头便转身进了殿门。
天色阴沉,隐约能听到几声闷雷声。
钟琴盯着自己手上孙公公给的瓷瓶,渐渐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都不自知。
紫宸宫,清凉殿。
“钟琴!”
清凉殿外梨树下,风吹梨花飒飒,三皇子站在一片梨花中,远远看见个人影便高兴招手叫道:“你来看看太子哥哥送我的白兔,软绵绵的十分可爱!”
低头端着羹汤迈步进门的钟琴脚步一顿,他眸中神情复杂,指甲几乎陷进檀木托盘中。
“钟琴,钟琴!”三皇子将兔子托到钟琴面前,献宝般道:“白绵绵的兔子,像钟琴!”而后便自顾自笑得像个傻子。
钟琴听着他的话,眼泪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太医说过三皇子的傻病在慢慢恢复,可他的父皇却似乎不愿等到这一天……他自小便被皇帝选中跟在三皇子身边,说是服侍,更不如说是监视。
钟琴正出神,忽的耳边有稚气的声音担忧道:“钟琴是谁欺负你了吗?我,我帮你打他!”
“殿下……”钟琴不敢抬眼看三皇子,暗自深吸了口气压抑着哽咽:“殿下汤快冷了,喝了吧。”
“你真的没事吗?”
三皇子歪着头看中钟琴,好似这般才能看清他为什么哭似得,傻气的举动却让钟琴的心揪成一团。
哗啦!
瓷碗碎了一地,钟琴怔怔看着自己打翻的瓷碗,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着眼泪再也控制住流了下来,他幼时亲眼见到因背叛而受凌迟之刑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三皇子被吓了一跳,却还是下意识地奶声安慰道:“不怕,不怕。”
当——当——当——
钟声骤然响起,浑厚而悲哀,徘徊在紫宸宫的苍穹之上久久不散。
钟琴面色微变,却见下一刻,便有小内监急匆匆进门跪地痛哭道:“殿下!皇上,皇上驾崩了!”
哐当!
钟琴刚刚捡起的托盘滑落,敲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
哀钟阵阵,惊起一片飞鸟,他看了眼大明宫灰白的天空,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又提了起来。
这天,要变了。
多年后,三皇子已成封地的闲王,而他也成为真正掌管封地后宫之人,钟琴才在那装着毒药的瓷瓶中找到一张蜡封的纸条,打开才发现竟是先皇给三皇子留下的密诏。
密诏言明,钟琴不杀,则三皇子不诛。
钟琴终于明白了孙公公临走时的那句话,那是先皇给三皇子的一线生机,赌的便是他的不忍心。
若他不忍心,则三皇子得一忠心之人,且两人关系暧昧不明,两相牵制之下,三皇子也必定不会再行其母后尘。
先皇铁血手腕,却也为他的每个儿子都想好了最合适他们的道路。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紫宸宫换了新主人。
已经登基为帝的太子站在高处阑干后俯瞰着紫宸宫,巍峨绵延的宫殿还笼罩在破晓前的短暂黑暗中,勾勒出宏大而雄伟的剪影,他的视线似乎越过宫殿、穿过层层宫门到了永安城的大街小巷,商贩叫卖,百姓和乐。
“陛下,该上朝了。”
新皇正出神,侍候的小内监唤了多声他才听见,正欲走他却忽然停下,“朕……能当好一个皇帝吗?”
小内监从小跟着新皇长大,激灵而谨慎更知其心思,忙笑道:“陛下才登基没多久,朝中政治清明,百姓生活喜乐,陛下当然是个好皇帝。”
新皇闻言却在心里缓缓摇了摇头,他知道,眼前这些没有父皇日夜筹谋,殚精竭虑地谋划铲除异己,他不可能如此轻松得享贤名,旁人只道是他谦虚孝顺,只有他心里知道是父皇为他荡平障碍。
日头东升,光芒刺破昏暗照亮料峭飞檐,蓝天如洗,殿前广场空旷而宽阔,天际偶有飞鸟滑过,除此之外只余风声。
新皇负手而立,忽然心中涌起巨大的责任感,他要接稳父皇交个他的大殷,做个好皇帝。
*
崇仁坊,晋国公府外。
阿肥趴在念君的怀里无声地嚎啕大哭,小念君也是一副舍不得的模样。
“到了那边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萧绮罗拉着萧铎和霍长婴的手殷殷叮嘱着,“听说边境苦寒,长姐给你们做了袄子就放在第二个箱子里,还有……”
“长姐,”萧铎打断她,柔声道:“放心。”
“是啊长姐放心,”霍长婴笑着安慰道:“我一定会照顾好阿铎!”
萧绮罗看着他们不知怎么眼睛就有些湿润,“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先皇非要降下一道圣旨把阿铎支去守西域,他怎么就。”
“绮罗!”
蓝玉上前打断萧绮罗的抱怨,看向两人珍重道:“山高路远,多保重。”
因借助霍长婴师父之力,蓝玉得以暂借木偶身行走人间,待到了萧绮罗百年后两人再一同重入轮回。
霍长婴看向他,微微笑了下抱拳道:“姐夫保重。”
赵程将马迁来,大红和追电亲昵地蹭了蹭鼻子,“将军,可以出发了。”
萧铎和霍长婴正欲上马,忽见一人打马疾驰而来,离得近了众人才看清竟是内宫侍卫,而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同样疾驰而来的宫女打扮的人,却是一直跟在王皇后身边的听言。
紫宸宫,含光殿。
殿外艳阳高照,殿内却垂着厚重的布帘,将苦涩而厚重的药味困在其中,内殿昏暗而安静,只偶尔有灯芯燃尽的噼啪声。
王太后曾经的皇后便斜靠在重重纱幔后,她钗环发髻依旧整洁精致,却将灰败面色隐藏阴影之后,就连呼吸都是浅淡的。
听言将人带到纱幔珠帘前,便独自退到了一旁。
霍长婴正要跪拜,就听里间传出声音来,“坐罢。”
“要走了?”
“是。”
“边境风寒,别着了凉。”
“嗯。”
“边塞饮食与咱们不同,可带厨子同行?”
“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