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细蒙蒙,白玉萝撑着?把油纸伞,章慎之?跪在坟前给章鸿泽上香。
他们今日?是走路过来的,没动用督军府的车和章家的车。来的时候尚有几分晴色,回去的时候已经乌云密布,一路坑坑洼洼,章慎之?从白玉萝手边接过伞,低头望见她脚上沾了泥泞。
自?那日?从傅抱青的小洋房回去后,这是两人第一次碰面。
章慎之?主动找的白玉萝。
让人递了帖子,帖子上什么都没写,就?写了一行字:城西大?愧树。
他给了信号,她一看就?明白。
儿时她闯了祸不敢回家,章慎之?就?会在城西那棵百年槐树下接应她。他特?意在树下扎了个秋千,他们在外一待就?是一整天,荡秋千荡到黄昏,她玩够了,也就?愿意让他背回家了。
上完香,往回走。路上滑,白玉萝爱俏,穿着?丝绸旗袍高跟鞋,走起来步子碎碎的,生?怕跌倒。
章慎之?站在原地愣了一会,而后走上去,牵了她的手。
白玉萝一怔。
章慎之?将伞还回去,蹲下身,“我背你。”
她愣着?没有动。
章慎之?语气不容置否:“上来。”
白玉萝覆过去。
他背着?她,步伐稳健,她两手圈着?他的脖子,嫌伞碍事,干脆扔了,一个劲地往他背上蹭。
“章慎之?,我腿又没断,你干嘛背我。”
“怕你弄脏鞋。”
“你心疼我鞋呀?”
“我心疼你。”
他背了她一路,不是回城里的路,她也不问他要去哪,趴在他背上,他的后背温暖宽厚,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躺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怀。
她惦记他六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年幼时遇见一个可以给你全世界的男人,他陪着?你长大?,无论你做什么,他都无条件包容。
对于白玉萝而言,章慎之?是她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
她贴在他耳朵边问,“你有背过其他女?人吗?”
章慎之?:“我只背过你。”
白玉萝撒气似地捶了捶他的后背,“这还不够。”
章慎之?:“我知道这不够。”
他们一路来到当年的槐树下。秋千早已断裂,他将她放下,葱绿大?树,树干横生?,条条弯弯地生?出?一结到地面上。
她坐在临近地面的树干上,章慎之?站在她跟前,她看树,他看她。
忽地他说:“我这几年有过很多名字,其中一个你肯定?想?不到。”
白玉萝看过去:“哦?叫什么?”
章慎之?挨着?她想?要坐下,刚一坐下,就?发现树干太过脆弱,似乎只能承住一个人,他怕自?己坐断了树干,忙地又站起来,略显狼狈。
白玉萝捂嘴笑。
章慎之?咳了咳,低垂眉眼,“叫大?槐。”
白玉萝笑得更大?声了。
章慎之?看着?她笑,他也跟着?有了笑意,风凉凉从脸庞吹过,不再?阴寒,要入夏了。
槐树边有簇花,野生?的桔梗。
章慎之?弯腰摘了几朵,重新走回到白玉萝跟前,白玉萝伸出?手要拿,不用她吩咐,他就?主动替她簪了花。
手指动作没有停下,他折了花茎绕起来,嘴里话家常一样,同她像小时候那样唠嗑。
只不过那时候讲的古今奇闻,今日?讲的是他自?己。
他说:“我还叫过一个名字,慕白。”
白玉萝歪了脑袋斜斜望他:“爱慕的慕,白玉萝的白吗?”
章慎之?没有否认:“对。”
白玉萝怔怔看了他一会,“章慎之?,今日?你似乎特?别诚实。”
她说完话,他手里的东西刚好完工。
一个花环戒指。
章慎之?脱下军帽,他笑着?看她:“白玉萝,那晚你说错了,除了欠你一个新婚之?夜,我还欠了你别的东西。”
话音落,章慎之?跪下,他将戒指递出?去,郑重其事:“白玉萝,请你嫁给我。”
白玉萝没有回应。
他抬眸,望见她眼里满是泪花,她微微喘着?气,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手里的花环戒指。
章慎之?没有犹豫,他上前拉过她的手,以西方的礼仪,将那枚花环戒指戴入她的左手无名指。
他抱住她,任由她在他怀里捶打挣扎,她哭着?说:“章慎之?,你别得意,我不愿意。”
章慎之?点点头:“嗯,不愿意也得愿意,你已经嫁给我了。”
她倔强道:“那你休了我。”
章慎之?低头,她漂亮的脸蛋早已泪水肆虐,他捧过她的脑袋,狠狠地贴住那两瓣红唇。
吻了一遍又一遍,吻到她脸上眼泪都干了,两人还是没有分开。
先是他激情四溢,而后是她反客为主,她似乎想?将六年的亲吻一次性都补回来,他亲她,她咬他,咬得重了,他也不出?声,任由她玩乐。
她的双手软软搁在他身上,作势就?要解他的上衣,他拦住,双眼迷离,柔声说:“玉萝,我们还有时间?。”
白玉萝这时停下,她说:“但是时间?不多。”
章慎之?一怔,而后笑起来,重新将她抱入怀中:“对,时间?不多。”
她冷静地挑明:“我知道你迟早会走的。没关系,我不会替你担心,你也不用替我忧心,我只当我的慎之?从来没有回来过。我解了我的执念,你去做你要做的,然后,没有然后,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
章慎之?颤抖起来,他双目发红,含了泪水,“白玉萝,你怎么这么好。”
她回抱住他:“因为我是你章慎之?从小爱到大?的女?人。”她一字一字告诉他:“章慎之?你记着?,没有你,我也会过得很好。所以,你放心。”
章慎之?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铮铮铁骨男儿,即使受尽酷刑也不曾掉过一滴泪。
白玉萝伸出?手,温柔替他揩泪:“章慎之?,你看,你的心给了我,你的泪也给了我,余生?,有这两样,我怎能不好。”
他贴在她膝上,“玉萝,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白玉萝:“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当然知道。
在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白玉萝的心愿。从她懂事起,她就?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他怎会不知道。
她要他对她俯首称臣。
她要他对她恩爱呵护。
她要他对她深情不悔。
章慎之?不再?徘徊踟蹰:“我给。”
他们在槐树下补办了婚礼。一场婚礼,悄无声息,来宾只有两位。
傅抱青从车上将凳子搬下来,旁边章辜民?脸色不好。
傅抱青喊道:“二爷,你倒是来帮忙啊。”
章辜民?双手抱肩,气冲冲回过头瞪傅抱青一眼,骂他:“你他妈有毛病!自?个受罪还非得拉着?我来!”
话音刚落,傅抱青指了指他身后,白玉萝一身银色旗袍,白色乔其纱上一朵紫色的桔梗,头上戴着?小花蕾编成的花冠头纱,头纱及地。
白玉萝皱了皱眉,不想?让自?己的头纱被尘土弄脏,刚想?要提一提,就?已经有人弯腰效劳。
章辜民?替她挽起头纱,嘴里骂骂咧咧:“都嫁过一回了还嫁什么,结婚也就?算了,还选个这么偏僻的地方,白玉萝你当你嫁鬼呢,弄得神神叨叨。”
白玉萝低头掏手袋。
章辜民?反应快:“白玉萝我警告你啊,大?喜之?日?不宜动刀动枪。”
白玉萝拿出?一朵绸布扎成的花,别到他上衣口袋处,又掏出?两包红纸压着?的岁钱,拍到章辜民?手里:“做长辈的哪能不备压箱钱,阿婆在香港,太远回不了,拜堂成亲,总得有个长辈镇场,今日?算我欠你的,等一会……”
不等她话说完,章辜民?推开她给的红包,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压箱钱,神情严肃认真,“你瞧不起谁呢,我章辜民?还不至于让小辈来教我礼仪,压箱钱早就?备好了。”
说完,章辜民?将挽头纱的事交给傅抱青,自?个大?摇大?摆地往前去,一屁股坐在长辈席椅上。
白玉萝看过去,“章辜民?,谢谢你。”
章辜民?:“谢个屁,敬茶时恭敬点,不然老子不喝你的茶。”
长辈有了,傅抱青自?请做傧相。
等章慎之?出?现的时候,章辜民?撞了撞傅抱青的肩,“穿过新郎西装没?”
傅抱青:“我这么年轻,又没结过婚,怎会穿过新郎西装。”
章辜民?擦擦下巴,“我也没穿过。”
章慎之?一身西装优雅挺拔,俊俏英气,他一登场,白玉萝的目光就?全黏到了他身上。
章辜民?抽了抽鼻子,望着?不远处欢声笑语的小夫妻,他忽地同傅抱青说:“那衣服好看,条顺齐整,真想?穿一回。”
傅抱青傻愣愣地:“那我回去买一套给二爷?你可以在家里天天穿。”
章辜民?一巴掌拍他后背,“你个龟儿子。”
婚礼开始的时候,没有音乐,没有祝贺声,只有新郎新娘两人相伴往前的脚步声。
章慎之?紧紧牵着?白玉萝的手,他的婚礼誓词写得格外简短。
——“愿以此生?福报,换你岁岁平安。”
白玉萝的誓词也很简单,只有四个字。
——“我不后悔。”
结婚的当天,他就?给了她一封离婚书,她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们没有回章公馆,也没有回督军府,傅抱青将自?己的小洋房腾出?来,他自?己住到章辜民?家里去。
槐树下的婚礼举行完毕,章慎之?抱着?白玉萝回去。
傅抱青开车,章辜民?在副驾驶座上哼起时兴的婚礼小调。
后车厢小夫妻俩双手紧握,章辜民?余光匆匆瞥一眼,嘴里说:“慎之?,别怪二叔没提醒你,你的这个妻子,凶得很,你要小心点。”
章慎之?:“谢谢二叔,我听玉萝说了,二叔很照顾人,尤其是在我父亲去世后。”
章辜民?一滞,抖了抖肩膀,怏了气势,立马闭嘴。
夜晚喝酒。
四个人凑一桌打马吊,白玉萝困了,先上楼休息,三个男人只好散了牌局,坐到沙发上喝酒。
一瓶酒喝完,没了,傅抱青重新去买。
屋里就?剩章慎之?与章辜民?两个。
气氛沉默下来。
章慎之?的新郎服挂在客厅,没来及收好,章辜民?的眼睛一直定?在西装上。
章慎之?先开口:“二叔,你想?夺章家家财。”
章辜民?的眼神依旧没从西装上移开,他诚实得很,做好了被谴责的准备,反正他自?认是个没良心的人,坏事做多了,倒也不怎么怕。
“对,我想?过。”章辜民?眼神一黯,顿了顿,继续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章慎之?笑了笑,“确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回羡城一趟,如果现在我回来的时候,是你弄垮了章家,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章辜民?总算回眸望一眼章慎之?。
他这位年轻的侄子,聪明沉稳,有着?寻常人没有的毅力与魄力,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便一定?会做到。
白玉萝爱他。
他嫉妒却无能为力。
章辜民?陷在从未有过的沮丧中,听见章慎之?说:“二叔,你该庆幸你没有。”
章辜民?:“不,不是我没有,是她制服了我。”
章慎之?抽出?包烟,点燃两根,一根递给章辜民?:“刚才敬茶的时候,二叔掉泪了。你恨得牙痒痒,却还是接了茶给了贺钱。”
章辜民?接过烟,深深地抽一口:“没看过人结婚,心里激动。”
章慎之?扣住他的手腕,章辜民?当即疼得烟都拿不住,瞪过去,望见章慎之?冷峻的面庞上神情阴寒。
他说:“二叔,我不说别的,只一点,以后你做事,心里要有点分寸,别欺负玉萝。”
章辜民?骂道:“你下手能不能轻点,老子手都快被你捏断了,你怕个什么劲啊,有你守着?,谁他妈敢欺负她。”
章慎之?皱紧眉头。
章辜民?看出?端倪,心里一咯噔,不敢相信,继续问:“慎之?,你什么意思?,你以后要走啊?”
章慎之?抬头,一字一字道:“不管我走不走,你都不能欺负她。”
章辜民?指了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她动不动就?让我吃子弹,你觉得我敢欺负她吗?”
章慎之?笑了声,放开他,重新掏出?根烟,点燃了主动递到章辜民?嘴边,“二叔,抽烟。”
章辜民?甩了烟,“抽个屁,不抽了。”
正好傅抱青买酒回来,章辜民?看了眼钟表,揽着?傅抱青到外面去,“走,回去。”
傅抱青愣了愣,目光往二楼的楼梯望了眼,站着?不动,章辜民?站在门边喊:“抱青,夜深了。”
傅抱青将酒放下,犹豫半晌,又重新提起,快步跟着?章辜民?出?了小洋房。
大?街上。
章辜民?和傅抱青一人一瓶回沙茅酒,章辜民?喝了大?半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醉,走起路来左摇右晃,撞倒了人,傅抱青赶紧拿钱出?来做补偿。
两人在路边坐下,章辜民?双眼迷离,一手拿着?酒瓶子,一手指着?傅抱青:“你们疯了。”
傅抱青拿过他手里的酒瓶子,两瓶酒齐整摆在路边,他抬起头,年轻秀挺的五官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漂亮,“我没疯,他们也没疯。”
章辜民?双手撑在地上,仰头笑道:“怎么没疯?我还纳闷呢,哪有人在婚礼上递离婚书的,起誓的时候,还说那样一番话。”
他看向?傅抱青,醉醺醺挽了他的手,学白日?里章慎之?与白玉萝在婚礼上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