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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和光同尘(拾)(1 / 2)


天亮了,鲜红的朝阳漫过南州行宫的琉璃瓦,激发出鲜艳的橙红色。屋檐下黑夜的阴影被炽烈的阳光驱散,退缩成一线,隐没进幽暗。

“陛下,秦大人在内殿等候已久……”吕临单膝跪地,向李宣请示一道口谕,或者让秦禹宁先回去,或者让他接着等,总得有个说法。

“走吧。”李宣收回着落在宫墙顶端的视线,那里有一株他不认识的树木,枝繁叶茂,蔓伸到墙外,前天夜里李宣睡不着,发现有这样的一棵树,就老过来瞧,他心里总是不快,看一会,心里便轻快一些。

秦禹宁急着进宫,几乎从来不是好事,果然,他带来了坎达英攻过宴河的坏消息。

昨夜左正英在行宫待到夤夜方出,李宣一晚上就睡了不足三个时辰,他手里看着军报,耳朵听着秦禹宁喋喋不休的汇报,半晌不出一言。

“循州呢?”李宣放下了军报,右手抚到左手腕上的念珠,是他才从一堆故太子的旧物中找出来的,念珠颗颗圆润,显然常常被人拿在手上把玩。

“还没有消息,不过算日子,龙金山应该赶到了。”秦禹宁消瘦得很厉害,头发也迅疾地白了大半。

“这个消息,传进南州没有?”李宣拿起军报,问秦禹宁。

秦禹宁犹豫地摇头:“不知道,但观城中一切如旧,这几日里那几家也并无异动,最快肯定就是加急送到我手上的这一份。”

“刘雪松何在?”

“他带着幸存的兵将,退到衢州,还有两千余人,都去了衢州,他还上了一道折子随军报一起送来,在这。”秦禹宁双手将折子呈上。

“他要请罪。”李宣淡淡扫过奏本,放在一边,刘雪松言辞恳切,说愿以死谢罪,但恳请朝廷宽限数日,不要阵前易帅,以免军心不稳,在奏疏中刘雪松再次誓死守卫衢州,承诺不让寸土。

“想必是想将功赎罪,免以死罪吧。”秦禹宁试探道,偷偷瞥李宣的脸色,试图从天子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李宣没有说话,表情不露分毫,在思索什么。

有时候秦禹宁实在不明白李宣在想什么,秦禹宁为官已久,侍奉过雷厉风行乾纲独断的荣宗,在苻明韶的有意扶持下,为李晔元的掣肘,而苻明韶与李宣是完全不同的脾性。这些过去都让秦禹宁比任何同期的官员更懂得揣摩圣心。

可他不明白李宣。

李宣看似懦弱,对左正英屡次让步,实则有自己的主意。从宋虔之离开后,李宣一直在学习怎么做一个棋手,他没有询问任何人,便决定留下周太后,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孝顺,周太后以命换命,既杀死了苻明懋这个对李宣而言最大的权力威胁,又为李宣争取了平安离京的时间。

到南州后,左正英似乎掌握了全局,但关键位子上,放的还是宋虔之的名单,而李宣几乎是不动声色便做到了。

左正英的心疾恶化,但一直在与南州大族对抗,他在李宣面前竖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秦禹宁倏然间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

李宣最大的武器,是示弱。他从来不吝于折损天子颜面,然而这只是对他必须要用的人,譬如说左正英,又譬如宋虔之。前不久李宣还听从自己的意思,弹压了万家和司马家,他在朝堂上坐着,看似事事为难,实则冲着这份九五之尊的为难,世族并不敢太过冒犯。

加上为羽林卫增加俸禄,南州行宫如今很安全。有一日上朝,李宣突然让太监宣读圣旨,擢升一批官员,共计二十三人,其中有十二人都出自南州当地。然而秦禹宁一听便知,这些人是明升暗降,从地方进入六部,官阶普遍升上去一级,却不如原来的职位来得有实权。

此事没有经左正英的手,全是李宣自己的主意。

那日之后左正英因病无法上朝,李宣三五日亲自去他府中探视,秦禹宁私下里也去了两次。

左正英年纪大了,相伴一生的妻子去世以后,表面看上去他一心扑在朝政上,实则哀毁加身,积攒成疾。南州不平静,战事每况愈下,秦禹宁认为,左正英一定早已有孤木难支的感觉。

整个朝廷,已不是周太傅在任上的局面,大楚疆域缩小,财力削弱,人心不齐,人才凋敝。

官场十数年结党内斗,君相相争,白蚁已将整个大堤噬得千疮百孔,剖开恐怕比蜂窝更令人悚然。

稍微不慎,便会化作齑粉,随风散尽。

而李宣,又不如左正英的意,他完全不是左正英理想中的君主,臣不能事自己心中的“明君”,难免力不从心,有志难舒。

若是左正英再年轻二十岁,心病不能奈他何。可他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从前,极易陷入担忧之中。

就在这时,李宣突然开口:“不是刘雪松不尽力,而是坎达英太厉害。龙金山给南州留下了八千兵马,羽林卫有接近两千人,这封军报中说,坎达英所率领的大军,只有不足万人。宴河南北都是兵家必争的重地,坎达英一定会留下人马镇守。那么衢州对上的,也许只有数千人。”

“可是陛下,阿莫丹绒人骁勇善战,人还不足马背高,就能驾驭战马,实在不能小觑。”

李宣沉默片刻,朝秦禹宁道:“容朕想一想,快要上朝了,你先去朝房。这个消息不要泄露出去,入夜时候,你来行宫找朕。”

秦禹宁不知道李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再也找不到别人商量,左太傅近日连榻都下不了,要是让他得知这个消息,恐怕回天无力,当场就要西去。

于是秦禹宁憋着一肚子的问号,上朝,下朝,回家吃饭,下午到部里处理公文,晚饭跟杨文一起吃的。

兵部、户部两个尚书,一脸郁卒,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无力下箸,只得各饮下半饮坛酒。

夕阳西下,巷子口,俩朝廷重臣,一人左手托官帽,一人右手托官帽。

红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秦禹宁的影子看上去是一支竹竿,杨文的影子看上去是一根树干。

俩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各自归家。

吃过半盏醒酒茶,秦禹宁清醒了些,让夫人拿来干净的官袍服侍他更衣,临出门,看了一眼女儿白天写的字,秦禹宁苦中作乐地露出笑容,揉了揉女儿的头顶,夸她字儿写得不错。

进宫见到李宣后,秦禹宁这一天里的心神不宁终于在李宣的话语里落到地上。

“朕要亲征。”

茶碗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水流得到处都是,秦禹宁的官袍上湿了一大片,茶水本是很烫,他浑然不知,微张着嘴,有些吓傻了:“陛下,您说什么?”

“朕亲自带兵去衢州,见一见坎达英。”李宣平静地注视秦禹宁,神色从容,显然他不是要听秦禹宁的建议。

“不行,陛下,绝对不行,您忘了安定侯南下时的嘱咐了吗?”秦禹宁紧张地舔舔嘴皮,仍觉口干舌燥得嗓子眼里冒火,“您要是离开南州,不要说外敌,里头先就乱了。”

“所以不能让旁人知道。”李宣道,“朕任命林舒为将军,带兵五千北上,朕会随军北上,会一会坎达英。”

秦禹宁嘴巴像是上了岸的鱼一样不住开合,半晌才找到声音:“可是御驾亲征本为鼓舞士气,要是不让人知道……”那还亲征个什么劲?秦禹宁略作停顿,道,“陛下请三思。”

李宣没有回答,沉声说了一句:“出来吧。”

秦禹宁:“???”

倏然数道黑影从不同的方向闪身而出,个个身材高大,一身便于隐蔽的黑袍,正是为天子驱策的麒麟卫队。

秦禹宁刚想说话,突然不可置信地紧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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