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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和光同尘(肆)(1 / 2)


浓烟滚滚,许瑞云从山坡下提剑冲上坡,脸上沾满黑色的烟灰,他不住咳嗽,气喘吁吁地以剑拄地,仰着头向陆观吼道:“没有看见季宏!”

“没有吗?”陆观眉头深锁,极目远眺,整座山林里有好几处冒烟,竟然没有一支队伍是季宏。

许瑞云爬上坡来,站到陆观跟前,喘着气说:“有没有可能,季宏没有亲自领兵?”

“我不是没有想过。”陆观沉默片刻,低声道,“看到我的人头,加上征南军只有不足三千人,季宏一定会坐不住。只是……”他紧皱眉头,来回踱步,停下来后,叹了口气,“漏算了一个人。”

“谁?”

“赵瑜。”陆观道,“赵瑜在循州城内,宋州军有接近五千人逃往循州,循州是季宏的大本营,歼灭征南军的机会诱人,可要是坐不稳循州,就会得不偿失。不知道现在赵瑜采取了什么行动,派人去探,大军出城,循州军一定会有一场动乱,不知道赵瑜会加入哪一边。”

·

“妈的,放箭,放箭啊!”赵瑜咆哮着躲进一处狭窄的山洞,这里是半山腰,他的脸紧紧贴着巨石上大片的青苔,潮湿的腐烂气味萦绕在鼻端。搭在石头上的手指根根磨破,关节处俱是青紫连片的淤血。

“将军,箭已经用光了!”

手下带来的噩耗让赵瑜裹在厚重铠甲里的身体感到了从皮靴深处弥散出来的寒冷。

“那就正面厮杀,你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还干不过循州这群游兵散勇乌合之众?”赵瑜眼睛发红,他手中剑不断往下滴血,虎口震裂,此刻稍停下来一阵,便浑身发软,手臂发麻。龟缩在这个山洞里,令他感到安全,一时半会不想冲出去拼杀。

“将军……”赵瑜的副官在他面前,脸色煞白,脖子上新鲜的刀口正缓慢向外渗血,他嘴唇不住颤抖,“你带出来的这一队,都是人困马乏,那、那季宏带人杀过来,如同割麦……”

“你说什么?”赵瑜瞪大了双眼,剑重得似乎要从他手中滑出去。

他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甚至没有细节可以回想。这一千人是宋州军里的将领为他挑选的,他也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这一失,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赵瑜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喉咙里蓦然爆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的头盔甫一露出地面,就挨了一箭,整个头部仿佛被罩在金钟里,震得他晕头转向。然而赵瑜仍然拼尽全身力气,从掩体里爬出去。

“将军小心!”

赵瑜只来得及感到一股力量把自己朝旁边推去,待回过神来,身上已贴着一具沉重的尸体,他的副官年轻的脸上,那双眼睛才刚刚失去神采。赵瑜禁不住伸长脖子,大口喘气,心脏狂跳不已。

冰冷的刀光一闪,从赵瑜脸上割过,他下意识抬起死人僵硬的手臂,那手臂上挨了一刀,赵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握住剑,冲了上去,将砍他的人一剑当胸刺了个对穿。

“啊——”赵瑜两只手紧紧握住剑柄,浑身力气灌注在手臂上,此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迅速充血,大张开嘴,发出愤怒的吼叫,脚步快速向前冲去,把已经死去的敌人用剑牢牢钉在树干上。

一瞬之间,赵瑜的双臂失去了力气,他忍不住咳嗽和呕吐,耳畔刀兵之声不绝,天空圆月悬挂,竟是一个格外平静、清朗,适宜对影成三人,饮酒月下谈诗词的夜晚。

两条人影在赵瑜背后交错,其中一人倒下,另一人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器,大吼着向前冲去。

赵瑜疲乏不堪地拔出钉在树上的剑,才刚死的人轰然倒下。

他杀红了眼,只要面前有人阻挡,手里的剑就会直挥过去,一股力量充满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怎么用而已用不完,只管朝前拼杀便是。

直至一柄马槊从赵瑜后背洞穿,当胸透出。

粘稠丰沛的血液滴落在赵瑜的视野里。

这是赵瑜此生所见的最后一幕。

·

子夜,潮热彻底褪去,一场骤雨扑灭了山林里的火光,驱散让人呛咳憋气的味道。

陆观不断提起陷落在泥洼里的靴子,再踩进一个新的泥洼。有手下来报,战场已经打扫完毕,杀死敌军两千二百余人,重伤者三百二十七人。

“我军壮烈牺牲九十三人,重伤十一人,轻伤五十七人。没有逃兵!”

陆观点头,问过敌军重伤者所在的地方,由一名士兵带着,走到一处阔叶遮天蔽日的“绿荫长廊”,这在南部边陲并不罕见。

廊下的伤者长吁短叹,更有人不住发出痛苦呻|吟,叫出声不能缓解疼痛,确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如非意志极其坚韧者,在身体遭受极大痛楚时,根本无法忍住这样的声音。

而听者又会因为听见别人喊痛,数倍放大自身的痛苦,整片绿荫底下,战火留下的痕迹已被暴雨冲刷干净,每一片树叶都获得了新生,各自展现出肥美的绿意。

人群中却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陆观的到来,吸引了一双双忧郁惧怕的眼睛,但凡能动的伤兵,都不由自主地把身子紧紧贴着地面向后挪动,以期离他远些。

一名伤兵大声“啊”地痛叫出来,即刻闭了嘴,把头埋到战友的肩头,在对方粗糙的布袍上用力磨蹭自己的前额,直至额前红了一片,才抬起缺血疲累的双眼。

征南军带来的五名随军军医,已有三名在这里,所有伤员都被解去护甲,卸除兵器。

一名军医趋步上前,低声禀报:“已经都处理完毕,只是药材短缺,我们已经尽量就地取材,实在有些伤药暂时找不到可以替代的草药,地形也不熟悉,就地取材多有不便。”

“苏修武。”陆观叫了个名字。

紧随在他身后数步的手下过来。

陆观朝军医吩咐,写一张药单子,天亮之后,让苏修武带人去附近村镇里采买。

“要就近,实在买不到的,找当地的郎中看看,有没有能代替的药材。”陆观朝伤兵们扫了一眼,问军医里头是否有伤势特别致命的。

“已经都处理过,除了两个病人失血过多。”军医向后看了一眼,贴到陆观耳边说,“得看今夜熬不熬得过去。”

陆观表示知道了。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的重伤员,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片刻,靴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他们中间。

人群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们都是原循州驻军?”陆观席地而坐,坐在了这群伤兵中间。

“我不是,我是循州人,还没到参军的年龄,家里大哥死在战场上,我就被征入军中,到今天满四个月了。”

陆观看见说话的人还只能算是个孩子,问他多大年纪。

“十四。”伤兵头上缠满绷带,眼珠黑亮,稚嫩的双眼皮窄而短,少年人特有的稚气尚未褪尽,光滑如新的皮肤上糊满了难以彻底清除干净的凝固血块。

“家里人都还在吗?”陆观语气和缓下来。

少年把头埋在屈起的膝盖之间。

陆观并不着急,他看了一眼幸存下来的伤兵,这些人多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有两个看上去像瘦精猴儿。

少年抬起头,清澈善良的眼珠泡在一汪泪雾里,他稍稍转了一下眼,泪水就顺着脸颊滚下来,他吸了两下鼻子,克制地撇着嘴回答:“母亲还在,父兄都死了。”

陆观安抚地拍了拍少年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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