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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怒涛(叁)(1 / 2)


承元殿内,香线蜿蜒而上,在空气里造出模糊的形状,倏忽散去。

李晔元取出的信已让大臣传阅,殿内安静得难以描述。

这封信唤醒了宋虔之的记忆,当时御驾逃难到夯州,连太后的关系也不好使了。他跟陆观去求见李晔元,还是托李晔元的关系,才能进夯州州府衙门,见到苻明韶,禀报孟州军情。

早知道当时把信拿走,就没今日这桩事了。

后悔晚矣。宋虔之尚未想好要怎么辩解,他垂着眼深思,突然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确是恩师的笔迹。”秦禹宁道。

文武皆哗然,秦禹宁是周太傅的入室大弟子,周太傅还活着时,待这弟子与儿子无异。

宋虔之抬眼望去。

秦禹宁神色如常,微微一哂:“可李相若是要凭这一封信,就诬赖太傅,似乎有所不妥。”

“笔迹是真,即是信中内容为真,授意他人劝谏天子滥杀,杀的还是天家之子。且周氏多年来如何把持朝政,还有谁能比秦大人更清楚?如今当事人俱在,就是要当殿对证,分明功过,我大楚天子,得位必正,否则便会如同躺着的那位。让不当其位的人坐上龙椅,天降祸殃,岂是你我能够担待的?”李晔元肃容道。

秦禹宁一手执着信纸,脚步一旋,冷笑道:“笔迹谁都可以模仿,信中内容是否为真,下官确实不知。何况,先师从不含糊其辞,诸位大人都知道,太傅两度孤身入敌营谈判,虽千万人他也可一人前往,其胸怀大勇,世所罕见。何况,大殿下谋刺案当时,我按照先师的吩咐,在朝堂上,是进言保殿下一命的,改秋后处斩为充军。此事只要翻一翻记档便可知晓,我也曾向皇上上过一道折子,乞求陛下宽恕其兄。”

“确有此事。”久不出声的杨文突然说了话。

礼部尚书荣晖嗽了一声,满是皱褶的脸上,带着三分回忆与向往,淡道:“确实如此,秦尚书是周太傅亲传的弟子,也曾为两任储君半师,自大行皇帝登基以后,一直尽心辅佐。李相,这封信即便是周太傅的笔迹,也未必就是他所写,依老臣之见,周太傅行文干脆,素来直言敢谏,你拿出来的这封信,第一,口吻不似太傅,第二,真是太傅授意,让秦尚书进言,也是合情合理。”

言下之意,周太傅在朝堂上要找个声音,无论找谁,也不会找李晔元。

这封信完全可能是伪造的,即便在对苻明懋的处置上,外祖父跟秦叔发生分歧,他也未必会授意李晔元做什么。这个念头在宋虔之心里一闪而过,他脸孔微微发红,拳头攥了起来。继而,一盆冷水兜下来,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目光趋着秦禹宁看去。

秦禹宁轻描淡扫的一眼,不是在看宋虔之,而是扫过一干大臣。

不,也不一定,秦禹宁的说辞,很可能只是在维护自己的恩师。他毕竟是外祖父的学生,这时秦禹宁再不站出来说话,如果周太傅的名声遭到毁谤,秦禹宁自身的形象也会受损。

外祖父晚年便有意让秦禹宁取代他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话语权,而外祖父病逝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秦禹宁也被视作他精神的遗存,这才使秦禹宁在年纪不大时,就有了与李相对峙的可能。

宋虔之看了一眼杨文,心里知道,他说这话,便是已经站定立场了。

果不其然,苻明懋看上去很是烦躁,同孟鸿霖说了句什么。

李晔元还要再辩,被工部尚书冷定抢去了话茬,不耐烦地一挥手:“李相,你带人闯进殡宫,已是对大行皇帝的大不敬,对太后出言不逊,对有功之臣肆意抨击践踏,还带着数年前谋刺不成的大皇子,你的来意,我们大家都清楚了。蒋公公手中的遗诏是真,至于你所说,周氏与大行皇帝鸩杀先帝,我们不可能凭你一句莫须有的说辞,便真将先帝请出皇陵。陆浑已死,无法对证,是谁杀的也不明,只能肯定不是小侯爷所杀。而侯爷所说也甚是有理,复仇之举,焉知不是大殿下因为陆浑救回太后而记恨于他,派人刺杀。”

“胡说八道!”李晔元气得声音抖颤,唾星横飞。

“大行皇帝的遗诏已经宣读完毕,铁鉴也已对证完成。臣工部尚书冷定,请嗣皇帝主持大行皇帝丧仪,请陛下下旨,将这干乱臣贼子即刻拿下,推出宫门格杀。”冷定拱手下跪。

“苻明韶得位不正,他鸩杀先帝确有其事,冷大人说无可对证,眼下也确乎其是。但先帝的遗诏总不会假,先帝在时,荣晖老大人也在朝,也可取铁鉴对证。”孟鸿霖是习武之人,说话声如洪钟,殿内殿外听得一清二楚。

李晔元满面疲累,展开手里那封荣宗遗诏。

这下没事了。宋虔之心里松了口气,李晔元手里的东西是假,这毫无疑问,苻明懋也真是胆大,将左正英带上殿来,竟不怕被当堂戳穿。

宋虔之眉头微微一蹙。

左正英年纪虽大,但陆观说过,他忠于先帝。就是当初宋虔之还在牢里,陆观数次求助于左正英,他也慷慨助言。如果左正英的忠心,是向着先帝,断然不会真给苻明懋伪造一封遗诏,他一生宦海浮沉,绝不是许以高位可以收服的。那只能是威逼了。

荣晖慌了:“臣是有铁鉴,可并未带在身上,且多年不用,也未曾料到还有能派上用场的一天,果真要用,臣还要回去细细找寻。白大将军手里,也是有的。”

宋虔之心念电转,想明白了。前几日周先说左大人夫妇二人都在苻明懋的手里,那只能是以左大人的妻子威胁他屈服。苻明懋的夺嫡之路走得并不平顺,身为长子却不受荣宗宠爱,向黑狄求援也不知遭受几多白眼,他本来应该是这王朝之中最显赫的人,却沦落至丧家之犬的境地。

就是京城陷入混乱,大臣们出于忌惮,也不敢许诺他什么。黑狄主力已经被白古游的大军彻底消灭,即便还有残余,也不成气候了。这是他最后一搏,也是他蛰伏六年等来的唯一机会。一旦东明王被太后推上帝位,指着皇帝意外暴毙是没什么机会了,苻明懋为了这个位子,面容已提前现出老态,绷得紧密平滑的头发中夹杂着不少银丝。

落败,只能是死。

宋虔之无法不感到唏嘘,苻明懋确实不擅长收买人心,他在左正英身上所下的赌注,马上就将扑空。

宋虔之揣起手,没有再说话。

殿上对峙是他不曾料到的事情。李相恐怕也知道,横亘在东明王与大皇子之间的一条深渊,其实不在于朝臣的支持,因为朝臣的支持,也取决于军队的支持。区区羽林卫,与借道京城的镇北军,只要猛虎稍露一点锋芒,文臣们就会摇摆。这些士人所在乎的无非是名正言顺,早在六年前大皇子就已经输于道义,他身上有一半黑狄的血,除非荣宗能从棺材里活过来,指认苻明韶与太后练手杀了他,否则,再无翻盘的可能。

李晔元也是被逼无路,证据是没有,脏水先往外泼,奈何这场合,能走到殡宫前的官员,无一不是人精。

血缘上大皇子是更亲,然而他与黑狄的牵扯,既是他的优势,更是他致命的缺陷。

“既然无法当殿对证,不妨先听一听传位诏书上写了什么。”

孟鸿霖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宋虔之没有听进耳朵里,这也不必多说,自然是否了传给苻明韶的诏书,将皇位传给了苻明懋。如果苻明韶得位不正,那苻明韶的遗诏也不必看了。

殿内静了一会。

徐绶勤赶在太后下旨之前,出列,进言建议将传位一事暂时押后,国丧当前,镇北军就在城外十数里处借道,急令人去传话,让白古游进宫一趟。

“我父皇的遗诏在此,左大人也在,难不成,你们认为我父皇不会传位于我?还是我父皇不会认命左正英大人为辅政大臣?”

除却周太傅,左正英曾是最有威望的文官,然而他一直老神在在地袖手站立,进来就不说话。

即便他与苻明懋站在一起,在场他的一些学生,却也不敢妄自揣测他的意思。

这时有人出声道:“晚生张遂,参加科举那年,左大人在郊州巡考,晚生不才,恰是当年的郊州解元,循例去拜见过左大人,勉强算是左大人的门生。老师在朝中曾是先帝信任之人,朝上如今出现了两封遗诏,不知老师如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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