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无事的渔夫一个推他一把,一个用篙戳柳平文的腰眼,眼看年轻人站不稳要栽入水中,又有一只手提住他的领子,将他向着另一艘船上推。
最后,柳平文一头撞进许瑞云的怀里,连忙站直了身,脸红到耳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
“我跟你们一路去。”柳平文喘着气说。
宋虔之犹豫地蹙眉:“不跟你爹去循州?”
柳平文转头向船上看去。
宋虔之的目光随着他的眼,看见柳知行站在船上向他们挥手。柳知行的声音中气不足,在风里散去,隐约能听见一句:“小儿拜托给宋大人了。”
柳平文兴冲冲地把包袱背好,迈开脚抢在众人前头就走。
宋虔之一个头两个大,小声对陆观说:“甩掉他们俩吧?”他们要去查吴应中和李宣,带两个无关紧要的拖油瓶,案子还要不要查了。巧了,有个许瑞云歪打正着,否则柳平文这么文文弱弱清清秀秀的,真把他扔在宋州,也不太妥当。
于是进入宋州当天,傍晚恰逢集会,宋州人信猫神,每月初五要在神庙供奉本月州城中捕到的最大的一条鱼。全城老少男女都会上街,趁着城中人抬着那条大鱼穿街走巷、花车上有人表演时,柳平文与许瑞云一道,“意料之外”地和宋虔之他们走散了。
夜里未及亥时,街上人群便已散去。
一间极不起眼的民居旁,散落的垃圾竹篓散发出阵阵恶臭,黑色的爬虫和老鼠,个头比其他城镇所见的都要大。
空气里飘着一股河鲜的腥臭味。
白天里热气腾腾的煮食,将近子夜,却变化为令人作呕的臭气。
院中高大的阔叶植物伸出墙头,那是像树又不像树的东西,连树干都是绿的,仿佛被层层树叶包裹,完全不像京城的大树,树干总像一层老人脸皮,干枯粗糙,皱纹深刻。
“是这儿?”宋虔之从陆观掌中把手抽出来,“你手出了好多汗。”
周先拿手往脖子里扇风,皱眉道:“二月这么热,咱们这也算是被流放出来了。”
宋州、循州向来是高官流放之地,与大楚北部边境一样,也是皇帝处置看不顺眼的官员的地方。只不过北地苦寒,南方气候虽让人受不了,却是真正的富庶之地。
“待会一起洗。”陆观轻声说。
宋虔之脸一红,低声嘀咕:“谁跟你一起洗,你还是自己洗吧。”多一起洗两次,腰都要断了。
陆观没听见宋虔之的嘀咕,上前去敲门。
门敲过三下,再三下。
脚步声从门内传出。
“谁啊?”一个老人的声音。
“吴伯,是我。”陆观低声应道,“青山客。”
木门纹丝不动。
陆观又道:“青山无限路。”
门吱呀一声,继而缓缓打开,门内现出一张皱纹密布的脸,老人须发已全白,手持一根拐,佝偻着背,凹陷进去的双眸却不失风采,精神矍铄。
他的拐杖在地上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回应陆观:“白首不归人呐。进来说吧。”老人向陆观身后的宋虔之、周先看了一眼,那目光只如同清风,打了个转,不留一丝痕迹地回到陆观脸上,空着的那手,握住陆观的手,像牵着自己的儿子一般,拉着他进了院子。
灯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玩弹珠,他手中捏着五六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一次次将手提到离开桌面一掌距离的高度,虎口倾斜向下,松开的力度刚好能够让弹珠掉落下来。接下来,便是弹珠滚落到木盘中哒哒哒的响声。
他嘴角带着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和自己作这样的游戏。
“没什么好东西,齐婶蒸的米馍,你们尝尝。”开门老人便是当年享誉京城的吴应中大学士,他穿的是露指草鞋,进了屋更是将鞋子脱掉,打着赤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走动。
“他还是那样。”陆观推着宋虔之到桌边,撕开一个馍上裹的大片绿叶子,热气腾腾的米香混杂着不知名的草木香,宋虔之捧着馍开始啃,腮帮一鼓一鼓,边吃边听吴应中说话。
“是啊,老样子。”吴应中挽起袖子,露出生满老人斑的手臂,“都吃,好吃呢。”说着他自顾自先咬了一大口,眼睛满足地眯起,那条缝隐匿在丛生的睫毛中。
宋虔之真心赞道:“好吃!”
吴应中哈哈大笑起来,随手抓起一个给宋虔之。
里屋突兀的弹珠声打破了众人和谐说笑的气氛。
这里只有陆观认识吴应中,显然,他已不是第一次找吴应中了。
以陆观的年纪,他和吴应中认识不会太久,要是在先帝驾崩前后,那便有十年,那时候陆观也才十三四岁。当时,陆观应该已经认识苻明韶,且和他同门求学了。
宋虔之吃完一个米馍,撕开第二个的皮,继续吃。
“去岁将近,碰到一个神医。”
吴老头的眼光倏然一亮。
“死了。”陆观道。
“好人不长命。”吴应中哼了一声,“这次又要让我们搬去哪儿?”
宋虔之眉毛皱了皱。这么看,陆观已经找过吴应中很多次,那在苻明懋第一次提到李宣的时候,陆观心中应该知道苻明懋要让他查什么,当时陆观不打算让他知道吴应中的下落,也就是说,现在陆观已经不打算瞒他,他要让苻明韶的秘密浮出水面来。
如果苻明懋说的是假话,查李宣便毫无意义,只有一个可能,先帝确实是被苻明韶害死的。
然而,这将带来的是另一个棘手的局面。
苻明懋、苻明韶,都不是当皇帝的好人选,为了一己之私,一个可以杀父,另一个引外族入境,残杀自己的子民。
但从苻明韶被立为储君后,荣宗的子嗣被一一铲除,除了两个不尽如人意的人选,竟没有第三个人,有资格被扶上帝位。
宋虔之咬着米馍叹了口气,突然感到肚子胀,眼前递来一杯茶。
宋虔之顺着茶杯看到陆观的手,陆观只匆匆一眼,朝吴应中道:“不搬,此次是要请吴大学士回京。”
吴应中双眼登时鼓大,眼珠竟要掉下来,脸色发红发紫。
宋虔之突然反应过来,叫道:“他噎住了,陆观!”
陆观一步跨到吴应中身后,猛拍他的背。宋虔之赶紧倒茶给吴应中,吴应中手在空中乱舞,宋虔之把一杯茶水给他灌下去。
随着陆观手掌在吴应中背心里用力推拿,改而掌成了拳,在吴应中背上用力一锤。
吴应中脖子伸长,侧身猛咳出一口米馍混着茶水的残渣,急促喘息。
咳嗽声响了好一阵,吴应中好不容易缓过来,拇指拭去眼角咳出的泪,叹道:“回京做什么?引颈就戮?”
陆观紧抿住唇。他是擅作主张,一旦接回吴应中,京城就要变天。
里屋。
“哒,哒,哒,哒,哒。”
吴应中眼里闪着悲伤的光,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眼角再次泛出泪雾。
“老臣有负先帝圣恩。”